她这一出太突然了,玉热多声都没来得及吱一下,苏令瑜已经把骨灰倒空,坛子也顺手掷进了水里。白浪一卷,无影无踪。
玉热多瞠目结舌,“你这、你这是不是也有点太…这,挫骨扬灰啊?”
苏令瑜碰到过骨灰坛的手用帕子反复擦了几遍,再抬眼看江水时,淡淡道:“我猜你也不想跟许家人睡一起,别的好坟我也懒得给你找,就淮河吧。”
如果天底下真有鬼魂一说,也不知道许昭严听见这番话,是要先恼火,还是先感激。
玉热多搞不懂这娘俩的事,揉揉自己的脸,一头雾水地回船舱取暖了。杨裕桐煮好了浓茶,热气腾腾的捧到船头递给苏令瑜。
“你父亲是在长安处决的,听说没亲人给他收尸,是被官府处理的,八成是拉到乱葬岗了,这次去长安,准备找找看吗。”
苏令瑜这句话才起了一个头的时候,杨裕桐的心就像被扎了一下。
她来给苏令瑜送茶,苏令瑜接也不接,说这样不客气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三年了,杨裕桐似乎已经了解苏令瑜的脾性,却永远无法预料这个人下一步会做什么事、会说什么话…也非常难以习惯苏令瑜的作风。
毕竟硬要说起来的话,苏令瑜跟她算是有杀父之仇的。即便杨秉是自作自受,为法理所不能容,即便杨家被抄家的始末因许庭芝的贪婪狡诈而起,即便杀杨秉的是许家是王法而从不是苏令瑜……可是,仇人就是仇人。杨裕桐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认王法,不认公理,只认自己的感情。她什么都知道,可还是情愿放任自己走进死胡同里,非要将那一口心气平下去,才肯干休。
当初对许庭芝是这样,如今对苏令瑜,也该是这样。
可苏令瑜跟许庭芝,又到底是不同的。
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即便是从苏令瑜口中听见这样的话,竟然也很难有怒火和怨恨。她只是觉得痛苦。
命运天翻地覆、失去至亲的痛苦,三年的时间或许可以麻痹它,却不可能将之消弭。
杨裕桐还没有回答,端着茶的手就隐隐发起抖来,幅度很小,难以察觉,苏令瑜分明连目光都没有朝她偏一偏,却像是已经把她一切的反应都收入了眼底,忽然伸手托住了杨裕桐的手背,茶水随她双手抖动而微微荡起的涟漪很快平了下去。
苏令瑜从她手上把茶碗端了起来,熬煮得很浓的、加了姜的浓茶,苏令瑜闻了一下,沿着碗边啜饮,一言不发地目视远处河水,不知是在观景,还是在等待杨裕桐的回答。
杨裕桐低着头咽了咽,把心绪理顺,才道:“不找了…”
三年了,一具被拖到乱葬岗上草草掩埋的、死刑犯的尸体,哪里还有找回来的可能?即便官府立了碑,坟茔只怕也早就被野狗刨食了。
杨裕桐已经过了偏执到天真的时候了。
苏令瑜对她的回答毫无反应,像是杨裕桐已经从她身边消失了一样。杨裕桐站了一会儿,刚要走,苏令瑜开口了。
“我托了朋友把他移到别的地方安葬,地方不会很好,你也别想给他迁了,但清明寒食去上一柱香,烧点纸钱,还是应当应分的。”
杨裕桐难以置信地回头,苏令瑜依然没有看她,声音平稳得探究不出情绪,“到长安以后让人带你去。”
这是因为自己的答案让她满意吗?如果自己刚才说了会,苏令瑜难道就不会告诉她这件事?
苏令瑜好像没有这么幼稚。
杨裕桐想了片刻,说了声谢谢,脚步很轻地离开。
她想,这大概是苏令瑜对仆从的某种宽待。杨裕桐一时间觉得很微妙。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离开州府,出入关卡,需出示身份公验,从而留下些许信息。苏令瑜才刚离开淮南,她启程往长安的消息,就已经随着展翅的鸽子先她一步飞往长安,停落在白鹤寺的了望台上,由暗探收集以后交到刘宝伤手上,再经由刘宝伤之手呈递给白玉蔷。
“我们每天放出去那么多鸽子,次次都有迷路的,这样下去,情报真的不会泄露吗?”刘宝伤这次就在白玉蔷身边,见竹筒上贴的是红签,就知是被白玉蔷事先要求过、不论轻重缓急都要第一时间上报的消息,所以不必刘宝伤先行择选,反正最后都是要给白玉蔷看——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直接把拆出来的字条递给了白玉蔷,看都没看一眼。
“不怕泄露,只怕它不泄露。”
白玉蔷不以为意,将展开的字条扫了一眼,纱帷下的面容微微一凝。
刘宝伤尚且未有所察,只觉得她这话说得有意思,便转头认真问道:“这是为什么,以后也要这样吗?”
“等有以后了再说吧。”白玉蔷微笑起来,“你很快就会学会,有些事是不能着急的,可以提前做准备,但不要过多预想,因为——”
刘宝伤等着白玉蔷说出些重要的内情来,然而白玉蔷只是慢慢把那张字条叠了起来,说了一句并不包含太多信息的话,“权斗,其实只是一点点的筹谋,加上恰到好处的运气,以及极为漫长的等待。”
等,熬,直到你的对手先你一步死去。
刘宝伤不解,“可难道不是事在人为吗?如果我们能控制的事那么少,为什么还要垂死挣扎。”
“世上最有限的事,就是人可以做的事。”白玉蔷仍然像对待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一样,十分耐心地向刘宝伤解释她话中的意思,“既然运气对每一次抉择所产生的效果,有那么重要的影响,那就注定了所有人的决定,都不会一直正确。在结局真正到来之前,任何人都有机会成为被上苍垂怜的那一个。”
刘宝伤理解了,却有些不愿意承认,她抱着剑,把目光投向窗外。白玉蔷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缓、很轻,
“但正因为能做的太少、能拥有的也太少了,才要拼命地、不惜一切代价地……去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