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是在国丧的最后几日拿到遗诏的。
白玉蔷很会挑时候。如今新君即位已刻不容缓,裴炎焦头烂额,已经决定马上动用非常手段,哪怕是动用武力,也必须拿到遗诏。
她挑在这种时候,把遗诏双手奉上,不仅解了裴炎的燃眉之急,还让他分外忐忑起来。
作为朝中最有资历的老臣之一,裴炎已经很久不知道忐忑是什么滋味,然而白玉蔷捉摸不定的态度,让他不由得开始担心遗诏的内容。
难道,先前种种都是天后故布疑阵,而遗诏的内容实际对她十分有利?
又或者,这干脆就不是真正的遗诏。
白玉蔷就在他厅里坐着,裴炎半信半疑地把卷轴检查一番,表面看起来并没有问题。他展开卷轴,看了一眼内容,便重新把目光投向白玉蔷,暂未说话,白玉蔷笑了笑,先他一步道:“我的诚意,裴相应该看见了。太子是宗室承认的皇储,新君即位是不可违拗的必然之事。天后娘娘就算退居后宫,也还是万众景仰的太后,可我们这些手下人就未必了。我一介江湖人,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我手底下百来号的人都等着吃饭呢,我得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裴炎重新卷起遗诏,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白玉蔷的要求。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多废话,意思意思地道了谢,便即离开。
遗诏迅速被公布,近千字的长度,最重要、也最为人所关注的,却只有一句话。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裴炎宣读完遗诏,群臣窃窃私语,座上武媚的神色明显地冷硬了下来。
遗诏中提到,若有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要听取武媚的意见。这看似是为武媚保留了一份不可小觑的权力,但个中可以运作的地方还是很多的。
什么样的事算军国大事,又在什么时候难以决断到需要武媚参与决策,这两样标准实际上还是由新君和宰相来决定。而军国大事一项,又将武媚的权力范围缩水,意思是你武氏除了军国大事以外,别的就都别管了。
遗诏中这一句话在众人眼中的含义都有些微差别,但在武媚眼中,这句话无非就是让她从此退居后宫,好好当个德高望重的太后,别想再像过去一样接揽朝政大权。
这在李治看来或许是个好安排,但对武媚可算不上好事。
她一言不发,拂袖便去,李显慢慢抬起头,脸色晦暗不明得像包裹着滚滚闷雷的阴云,不算好,却显然压抑着极大的兴奋和激动。
他终于可以成为大唐的君王了。在他生命的过去二十年,他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跟这个位置有缘。母亲的强势并非主要的缘故,毕竟母亲再强势,也只是母亲而已,可他的兄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比他优秀那么多,即便撇开序齿不看,皇位似乎也是轮不到他头上的……
初被册封时,他也总担惊受怕着,在无数个夜以继日的瞬间深深怀疑自己也会像兄长们一样,正位东宫后又被母亲像废弃品一样地清扫出去…最后比庶民还要凄惨地死去。
但他战胜了一切!
在遗诏被宣读完毕的这一刻,他所有的疑虑、自卑、怯懦、害怕,统统都被抹消得一干二净!
他就是大唐的新君。
这个位置上曾经坐着骁勇善战的先帝,后来属于他虽然病弱却依然睿智的父亲,他最优秀的兄长们先后经过却都与它失之交臂,现在,它却要成为他荣耀的象征。
他骤然间觉得自己被赋予了无上的能量。
他相信自己只要成为了皇帝,就永远也不会落败…
苏令瑜在自己的宅邸中抄写奏章。她打了不少草稿,现在终于改得满意了,认认真真往奏本上誊抄。杨裕桐在一旁捧茶侍候,问道:“少卿打算把这件事交给谁?”
苏令瑜在这份奏本里详细概括了如今科举可能出现的舞弊现象,以及她搜罗到的线索和可以查证的方向,只要交到一个急需政绩又足够有魄力的能臣手上,这桩挂在她心头的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但杨裕桐想不出能选谁来做这件事。
一来科举舞弊一事虽然存在,却并不多,有门路的人家设法为族中没有荫封的子弟走些捷径,大部分人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就算能揪出来,功劳也太小。
二来,能有能力舞弊的,就算不是世家大族,至少在朝中也有些门路。这事做起来不光功劳不大,还很得罪人。
怎么看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买卖,除了苏令瑜这种反常的人,估计就只有走投无路的官员会愿意尝试,以此在新君即位后的朝廷中站稳脚跟。
所以在杨裕桐眼中,那个人必须兼具以下条件:
有能力,有地位,但地位不能太高。
在朝中要有自己的支持者和朋党,但势力必须是松动的。
愿意跟苏令瑜这种在权力更迭中根基摇摇欲坠的天后党合作。
杨裕桐纵观朝野,觉得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存在。
苏令瑜知道她在疑虑什么,把奏折誊抄好,拎起来吹干墨迹,道:“骞味道。”
“他?”
杨裕桐愣了一下。
骞味道是现在的户部郎中,听说天皇死前有意提拔他为宰相,只是还没正式授衔,观他以往政绩,算是小有能力,可此人阵营太模糊了。
“万一他最终偏向太子那头,我们岂不是…”
“这不重要。”苏令瑜把吹干了墨迹的奏折叠好,淡淡道:“只要事能办成就可以,况且太子今后的气数好坏,也不是一个骞味道能决定的。他看着宰相之位就在眼前,势必很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他本身又出身于官宦门第,底气足,这桩事无论他能不能办、借由谁来办,都能达到目的,因为我们的新君,势必也很着急证明自己。”
一个君王最勤政的时期,往往就是他刚刚登基的时候。
苏令瑜收好奏折,把写了两三张草稿折成一卷,在烛火下引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