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起雨来,还没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变得灰黄昏暗,等雨水收小,夜幕就迅速笼罩下来。
白玉蔷匆匆走进白鹤寺,靴子踏破青石地面上的水泊,大门在她身后重新关拢,她摘下头顶雨笠,一头扎进了暗室。
李显继位,改元嗣圣,正式登上皇帝宝座,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遗诏的束缚之下,武媚的权势仍然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动摇。虽有裴炎的支持,但他想要斗败母亲,仍然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
上位之后突如其来的膨胀,和现实的打击,让他空前的错乱起来。如苏令瑜所料,他开始毫无章法地打击亲武势力,即便是一开始就对他表示过支持的白玉蔷,也在新君的打压下步履维艰。
不过这是她原本就设计好的发展,所以倒也无所谓了。
李显登基满一月以后,终于开始运用他手中能掌握的所有权力,开始裁撤武媚阵营的官员。动大的他动不了,但白玉蔷和苏令瑜,他还是可以设法收拾的。
白玉蔷提前得到了线报,知道自己和苏令瑜都即将被驱逐出长安,是以才行色匆匆地回到白鹤寺,在今夜交代好自己走后的事宜。李显无法打散白鹤寺,又不能安心将白玉蔷收为己用,于是现在也只能抓住白玉蔷一些错处,让她离开长安,既不能为他所用,也不能为武媚所用,他觉得只要白鹤寺首领位置空悬,余下的暗探群龙无首,所能对他造成的威胁也就少了。
但白鹤寺还有刘宝伤。
“你年纪小,我一直没给你太多权力,他们暂时还不会把目光投到你身上来。”
白玉蔷把自己的手令交给她,道:“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天就会被贬出长安,大概率还会死在路上,你千万记住我之前教你的东西,把大小事务尽快上手,团结我留下的亲信,其他人一概不要接触,等天后的意思。”
刘宝伤重重一点头,两行热泪就滚了下来,白玉蔷拿手背揩一揩她脸颊,笑道:“不哭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况且,这次只是散一时而已。
但这句话,白玉蔷没说出来。
白鹤寺暗探的行事本身就暗昧,不能放到明面上说,白玉蔷连一个正式的官职都没有。她最初的用处就是组织起绿林势力为武媚所用,如今白鹤寺的构成和运作都已经稳定下来,她这个人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于是在太后阵营的默许之下,她很快就被李显以不敬圣驾的罪名驱逐流放。
白玉蔷被押离长安以后,紧接着就轮到了苏令瑜。
她作为太后昔日的“制狱”圈子里特殊的存在,又曾经那样得罪过李显,几乎就被这位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皇帝当成了太后阵营的某个标志。他不惜引来一些非议,也要重提当年李贤谋反案的往事,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判定苏令瑜有构陷皇子的嫌疑,将她罢官免职,一撸到底,贬出长安永不复用!
玉热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连刘兰娘也来了,隔着官兵和人群远远看了一眼,只有叹气的份。
苏令瑜被褫夺官服,一身粗布白衣,被官兵戴上镣铐。
厚重的铁镣铐扣住苏令瑜双手,她双手在寒风里冻得青紫,叫这枷锁一扣,几乎抬不起来,她默不作声,从神色上看来,不光没有分毫痛苦,甚至连耻辱也没有觉知。
李显或许是为报她当日欺辱之仇,没有给她应有的独立押送的待遇,而是让官兵用一根长绳将她和其它因作奸犯科而不得居留长安的人栓在了一起,像畜牲似的被串成一串,让官兵牵领着踏上流放之途。
牵绳的官兵在前头拽了一下,这一串人缚在镣铐上的绳索就迫使他们往前行走。由于过分拥挤,苏令瑜第一步踉跄了一下。这时有个人冲进来,旁侧官兵刚要拦阻,被对方一个闪身避开,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还没出长安就会出岔子,眼睁睁看着来人在他们反应不及的时刻冲进了队伍里。
是刘宝伤。她飞快地往苏令瑜腰带上挂了一样东西,苏令瑜低头看,是个很小的水囊。
刘宝伤回身看向周围官兵,“公主有令,押送如常,但不得对苏少卿无礼。”
公主,指的自然就是太平,但这里哪还有什么苏少卿。苏令瑜只是约略一想,便在心里夸了刘宝伤一句聪明。如今明面上看似胶着的两股势力是李显和武媚,但实际上看李显最不顺眼的另有其人。
太平向来是最看不上她这些手足兄弟的,虽然她如今嫁给了薛绍,婚后生活相当幸福,以至于软化了不少棱角,但李显真的继位了这件事还是让她气得不轻。
她知道总会有新君继位,也知道自己看不上的那些兄弟里势必有一个会成为皇帝,但这不妨碍她不服气。
李显能任性而为,太平显然就比他更加任性。
刘宝伤按住苏令瑜的手,想要安慰她,但一按就只按到冰寒刺骨的铁镣铐,她叹气道:“使君,你千万保重自己,我会想办法的。”
苏令瑜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但其实刘宝伤能有什么办法呢?无论白玉蔷离开之前交给了她多大的权力,她都仍然只是个连政斗手段都还没熟练的孩子而已。
不过李显如苏令瑜预料的一般,在长久压抑过后一朝登基,行事肆无忌惮起来,又因缺乏对武媚权力的认知而开始反复挑战母亲和朝臣的底线…他这个皇帝当不长。
只是“不长”这两个字,本身也很暧昧。
多久才算不长?可以是一天,一月,一年,但对于一个皇帝来说,只怕十年之内都算不长。
她又进入了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之中,当务之急,一是要稳住心气,二是要保全性命。
对苏令瑜而言,倒也不成问题。
她把箍在沉重镣铐中的手稳稳抬起,反而拍了拍刘宝伤的手背,道:“我和白玉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凡事宁可忍让,不要激进。”
刘宝伤点了点头,旋即又是一愣。
什么叫…“我和白玉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使君还有复起之日倒也罢了,难道头领也还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