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去给七娘收了个尸。
从她们一道来岭南起,至今已度过五个年头,春生夏长,惘然不知寒暑。七娘在第三年就已经服完劳役,只是不能返回原籍,她很踏实地在岭南嫁了一个大她十五岁的鳏夫,还生了个女儿,周岁时苏令瑜还去送了个喜礼,没想到人这么快就没了。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七娘身边。这两天又头疼,吃了从雍州运来的天麻,仍然不见缓解,大夫叫她只梳头,不要束发。
于是这会儿梳顺的头发就挡着她的脸,使得七娘的丈夫无法看清她的神色。
苏令瑜心中滋味有些复杂。
她跟七娘固然没太深的交情,但毕竟是一起流放到岭南来的,途中彼此多有关照,算有几分同甘共苦的情谊,跟旁人多有不同。
故而她此时说不上伤心,但看着七娘苍白尸体时,却总觉得古怪。
七娘的眼睛没闭上,微微张着,眼珠已经浑浊了。苏令瑜伸手帮她阖了一下,她短暂闭上眼睛,又在苏令瑜手掌离开以后再次微微张开。眼皮已经僵了,阖不上。
七娘的丈夫在后头抱着孩子,十分担心,“苏老板,你还是不要离太近,七娘是病死的。”
苏令瑜当然知道她是病死的。岭南瘴气重,常有疫病,每年到了春夏交接之际,像七娘一样无端病死的人有很多。有时运气好一些,不传染,其余人也就再苟活一年,有时运气太差,偏偏是个烈性的疫病,人传人,尸传人,瘟疫一起就又要病死几百上千个。
面对七娘丈夫的提醒,苏令瑜淡淡“嗯”了一声,道:“我命硬,不怕这个。”
这话是说来糊弄人的,世上当然没有百病不侵的人,只是苏令瑜此刻并没有保护自己的想法。凡人一世长不过百年,生和死也短暂得像一瞬间的事。苏令瑜忍受着自己右脑连绵不绝的钝痛,忽然想叹气。她转头看向七娘的丈夫,看向他抱在臂弯里的孩子,道:“这孩子给我吧。”
他丈夫犹豫了一下。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肯定想要一个能留在家里的男孩,趁着还年轻,身边不要带孩子,再找一个也比较快,这孩子留在你身边,也过不上好日子。”
“那…”
“我不会给你钱的。”苏令瑜淡淡地看着他,“七娘已经死了,我跟你没交情,这孩子给我是她的福分,不给我,对你也是累赘。白捡的便宜,不要跟我得寸进尺。”
经过这五年的经营,苏令瑜已是岭南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早先也给过七娘一些帮衬,只是七娘都拒绝了,为此她丈夫没少不高兴。如今七娘已死,苏令瑜要带走七娘的孩子,他想苏令瑜多少会意思一下。但显然,苏令瑜没有乐善好施的心。
他的脸变得比停尸板上的七娘还青。可惜苏令瑜说的是对的,这个女儿对他来说是累赘,带着她还得多匀出一口饭,也并不是每个愿意嫁鳏夫的女人都愿意帮鳏夫养孩子,以后说不准也是丢弃,现在留着她,还不如马上就送给苏令瑜。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苏令瑜拟了一份过子书,条目清晰,七娘之女过继给苏令瑜抚养,系其父无力抚育所至,此女今日以后即与父家断绝干系,视如苏令瑜所出,父家不得以任何缘由私自联络,更不能索要钱财。
这男人不识字,苏令瑜逐字逐句念给他听,还让邻里做了保人。他往上画押时脸色也十分精彩。
春末的天气已经开始潮热,七娘又是病死的,不能在家中停满三日,苏令瑜给她买了副薄棺,当天下葬。她在岭南这五年带出的账房冯文珺帮忙抱着七娘的孩子,在棺木下葬时困惑地问道:“干嘛不买副好点儿的?又不差这个钱。”
“我要是给她买副好棺,她男人能今晚就把棺材刨出来拆成木料卖了,你信不信?”苏令瑜白了她一眼。
“…我倒把这事忘了。唉,你说,这七娘我虽然不熟吧,也见过一次,挺周正一个人,干嘛嫁他呢?又窝囊又抠门,对老婆孩子也不上心。”
苏令瑜摇摇头,“她第一次成婚就嫁得不如意,还被流放了,没心气,觉得自己只配差的。命该如此,没办法。”
冯文珺唏嘘不已,“要不要通知她娘家啊?”
“不用,她家里生了七个女儿,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被流放岭南五年都没见娘家传个信过来,可见七娘在家也是没什么人挂记,活着死了对他们都一样。
苏令瑜头疼得厉害,不准备看他们哭丧了,棺木落葬以后就带着冯文珺和孩子匆匆离去。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冯文珺手忙脚乱地拍拍哄哄。
远离人群之后,孩子也哭声渐止,冯文珺抱着孩子贴近苏令瑜,附耳道:“武三思要给太后献宝,已在准备,四月动手。”
苏令瑜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回去打点一下,我们去洛阳。”
武三思是武媚异母兄长武元庆的儿子,也就是武媚的侄儿。其人在政斗上有几分本事,又擅长溜须拍马,对武媚这个姑母言听计从,因此近年来很得武媚的重用,如今已官至兵部尚书,监修国史。
苏令瑜这五年来一直在筹划重回朝堂。五年前的天皇遗诏,包括后来的李显被废,她固然都有一份设计的功劳,她也知道太后会在合适的时机复用她,而且这个时机或许已经快要来临。
但苏令瑜并不擅长被动。
这五年来,中央权力几经更迭,四年前迁都洛阳以后朝臣结构更是发生了微妙又不容忽视的变化,在爱才且喜于打破常规的太后手下,人才总是辈出的,苏令瑜打下的根基还没深到不可替代的程度,如果真要等着太后召回她,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有从前的势头。
不能坐以待毙。
冯文珺颔首应下,转而挠挠怀中小孩的下巴,稍微拔高了声音:“诶呀,饿不饿呀?姨姨带你回家喝羊奶好不好?嘬嘬嘬。诶,东家,我先把孩子带回去,你慢慢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