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是区区数月,即便过上十年百年,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女子读书可以,无论男女,能识文断字才气纵横都是好事,但女子入仕却是万万不可以!你看前朝百代女子做官,哪一个是跟男人一样从科举考上来的?非是我不通情理,苏相你自己也是特授的官,是也不是?你们无非是要寻个由头,给无根无基的贫寒女子大开方便之门,方便你们党同伐异!”
那学子起先还算冷静,越说越激愤起来,苏令瑜笑了笑,“你的意思是,我开女学设女史,是要营私舞弊。那如果能确保女子进学和男人一样毫无捷径可走,是不是你们就觉得没问题了?”
这话里有陷阱,对方警惕起来,“如今是你们当权之人说话,要给女人开科举之门,你们的保证岂能取信我等。”
“我没说要给你们保证。”苏令瑜戏谑地看着他,“我半点保证都不给,你们又能怎么样呢,这女学不一样开起来了吗?你们难不成还可以日日去学塾门前撒泼打滚,不惜被官兵以寻衅滋事为由关进牢里面壁思过?且不说于功名是否有碍,光是那场面,就不好看吧。”
她不紧不慢的,说完这番话又提起酒盅抿了一口,今日的酒水是杨裕桐学着酿的米酒,清甜,能当水喝。
那学子的脸色青了。
苏令瑜很清楚他们这帮人本性如何。她今日请来的这十三个人,通通出身自头部庶族,是寒门子弟中的领头羊,这些年轻的寒门子弟一边痛恨士族的高高在上,一边看不起家境比他们还不如的平头百姓,如今又一边因为利益暂时的一致供士族驱策,一边又挑拨着那些真正家境贫寒的学子跟他们站在一条战线上。
要问学子中是否真有刚正纯直不惧权贵的人,答案一定是有,但绝对不会从他们这些人里出。
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眼高手低审时度势的寒门子弟,是最没有敢为天下先的胆气的。先前有士族无条件给他们撑腰,他们当然可以把苏令瑜的名字都刻在鞋底子上踩,但现在眼看着士族已经不那么搭理他们,苏令瑜的后台又实在是太硬,也就不敢太跟苏令瑜对着干了。
他们代表的从来不是天下学子的利益,仅仅是自己的利益而已。只要这些头目饱含私心,要击破起来就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杨裕桐带着一个侍女上来,默默把残羹冷炙的撤下,抹拭干净桌面,添满壶中酒水。这一番动作正好把那学子刚要出口的话堵了回去,他满脸悻悻。苏令瑜的目光在座中巡视一圈,忽然笑道:“各位今日来用餐,感觉怎么样?这也是我第一次试着用合餐的法子招待客人,胡人的桌椅板凳,各位用着还习惯吗?”
她这话题转得太快,在座有人左右看看,讷讷道:“还可以、还可以…”
如今胡人的高足桌椅在境内用得普遍起来,除了原先的分而食之以外,像今日一样围坐一桌的合餐宴饮也变得常见,这些寒门学子求学途中少不了应酬,肯定都是见识过的,苏令瑜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们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令瑜笑着拍了拍厚实的檀木桌面,“我为了款待你们,特意选了这张好桌子,今天也是第一次用上,为的就是方便跟你们喝酒。”
她举起酒杯。
“这杯酒,就当作是科举的进士名额。”
她喝了一口,把剩下半杯示人,“各位是不是觉得,我半女学,就是从你们的杯子里,分走了原本属于你们的半杯酒?”
在座无人说话,但显然人人都是那么想的。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又看向苏令瑜,原先那语气强硬的年长学子借题又道:“苏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无非是要说这酒本就是天下共沐的恩泽,我们这些人也并不是不明事理的,当今圣上就是女人,内宫有上官婉儿那般的内官,外朝又有苏相这般的外臣,足见女子中有出类拔萃者,封侯拜相亦无不可。可那也只是个别而已!你若要让天下女人都能跟男人似的科举入仕,一旦开了这个先河,岂不是乾坤颠倒阴阳无序,天下都要乱了!一家人中丈夫妻子都在朝为官抛头露面,谁主理内务?孩子要怎么带?你难道要你那些当了官的女学生们大着肚子抱着孩子上朝?还是不管不顾甩手了之?这有个为人妻母的样子吗!”
估计是喝多了士族的迷魂汤,他此时依然气愤不已,一气儿说完,口干舌燥,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又重重把空杯撂回了桌子上,他几个同学都担忧地看看他又看看苏令瑜,生怕苏令瑜仗势欺人把他发落了。
苏令瑜却露出一种玩味又困惑的表情,以一种携着笑意的眼神看他,“我并不是要说这个啊。”
众人又齐齐把目光朝她转了过去。
苏令瑜把自己那半杯酒放在桌上,轻轻抒了一口气,道:“我想各位都弄错了一件事,我请制也好,办学也罢,都不是为了要从你们手里分一杯羹。试问座中诸君,何人杯中酒最多?”
学子们再次面面相觑,此时就连那个格外有主见敢说话的,也被苏令瑜弄得糊涂了——酒杯就这么大点,他们连上苏令瑜一共十四个人,若要说谁的杯子是满的还尤有可辨,但要说谁杯子里酒最多,难不成还要把杯子放一起挨个看?
苏令瑜似笑非笑地道:“各位不必张望,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杯子里,都没有我说的最多的酒。今日这席面上,储酒最多、最满的,是它——”
她抬手一指,众人随她手指方向看去,便见她所指之处,赫然就是桌心储酒的圆腹酒壶。满满的一壶,就放在所有人面前,却一直被无视。
他们很快意识到了什么,再看苏令瑜时,她脸色已变得水一般平淡,似已失去某些兴趣,垂下眼睫冷冷道:“今时今日,最多的进士名额,既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们手里,而是在士族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