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苏令瑜说的是对的,只是他们始终不愿意正面这个问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族即便已几经削弱,仍然不是他们能够对抗的。
科举虽为选拔民间人才所设,但进士榜前一半的位置由谁取得,多半是由士族说了算,他们甚至不需要冒险做什么营私舞弊的事,通过分配座师、控制举荐,就足以让他们自己的子弟在进士榜中占据一席之地。
明面上,官位已不可世袭,实际上,一个男子只要出身于士族门阀,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就能官至五品以上。
寒门子弟虽然处境不佳,但与上层的联系至少还存在,他们怎会什么都不知道呢?可即便对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他们也宁可把矛头对准弱势的竞争者,而不是试图反抗士族。
蚍蜉撼树,焉能成功?
苏令瑜不在乎他们心中有怎样的恐惧和偏见,也对没有价值的争辩毫无兴趣,她只是要这些被士族耍得团团转的人明白一个道理。
“有人告诉你们,你我两方之间只能活一个,但其实只要不听他们的,我们都可以赢。”
苏令瑜举杯,“我只需要你们做一件事,那就是沉默。事成之后,科举就是一条坦途,你我各占一半。”
学子们迟疑了片刻,最终都纷纷举杯,用相得益彰的缄口无言,表示了对苏令瑜的赞同。
他们当然没有理由不赞同,因为他们觉得只要科举脱离了士族的掌控,将没有人再可以跟他们竞争。
女学毕竟是新发之举,尚不成熟,而士族子弟失去家族提供的便利以后,也无法再在科举这种需要实打实寒窗苦读的事上取得明显优势,至于原本就争不过他们的那些平民学子,既没有结交权贵的门路,也没有被大儒举荐的机会,千人万人中都未必能出一个天赋异禀纯靠文章挤入头榜的,他们还有什么可怕?
坚定站在士族一边反对苏令瑜,也明显已经失败了,现在有机会什么都不做就能坐享其成,岂有把这样的好事往外推的道理?
喝过这杯酒,席才正式散了,苏令瑜独自在主位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空荡荡的桌面,杨裕桐再次进来把酒具也收拾干净,低声问道:“都好了么?”
“差不多了,明年,就有女学和女科了。”
说是女学女科,其实学的、考的,都跟男子一模一样,只是暂时还不能毫无区别地融并到一处。
杨裕桐平时是不会过问这些事的,她已经习惯了眼观鼻鼻观心地做好自己的事,很少在非必要的事上主动跟苏令瑜说话,苏令瑜看了她一眼,道:“你父亲贪污巨大,伏法就诛,你没被牵连已是好运气,就算还了良籍,参与科考,也不会有机会金榜题名的。”
她直截了当地戳破了杨裕桐的想法,杨裕桐收拾酒具的手明显一顿,而后恢复如常。
苏令瑜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杨裕桐在某种意义上跟苏细薇是一样的人,她从不自甘下贱,绝不会因为所谓的安稳和若有似无的优待,就甘心让自己终身低人一等。
她在玉热多那里做假账目,昧下来的钱,多半就是在为给自己赎身做准备。实际上苏令瑜完全可以分文不要地放她走,但是杨裕桐自己不肯走。
一来,她要在明路上彻底摆脱贱籍的身份,所以不愿意被“放奴”,而是要自己买断身契,二来,留在苏令瑜身边,她至少还有机会接触到权力中心,一旦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离开苏令瑜这棵大树,她将彻底沦为一个平头百姓。
平头百姓,要谋生自然容易,但想要出人头地却太难了。
所以在有把握之前,她并不准备暴露什么,然而苏令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敏锐。
她没什么可辩解的,只是专心收拾起来。
苏令瑜阖眸按了按额角,这段时日劳神太过,稍微少休息一些,头就疼起来。杨裕桐收拾完酒具,去给苏令瑜取止痛的药,她又看看天色,道:“汤剂还能再喝一副,我去煎。”
苏令瑜叫住她,“不用去了。”
杨裕桐脚步一顿,她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直觉苏令瑜要对她说一些她现在并不想听到的话。
“你管家管得很不错,我最初收下你,就是因为我缺一个人帮我打点好后方,事实证明你确实做得很好。玉热多那边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也不会有人再知道。你如果很想摆脱现在的处境,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我在用人这方面,还算有些道德,不会用完就扔。”
苏令瑜那杯酒,杨裕桐没收,她自己提起来放在一边,换了浓茶托在掌中,淡淡道:“虽然科举取仕这条路你是走不了了,但还可以试试别的法子,太平公主最近就在广纳贤才,招收幕僚,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官职,但一介白衣若能身为权贵幕僚,其实会比做官更自在一些,考不考虑?”
杨裕桐端着收拢酒具的托盘,忽然转身侧目,冷冷看向苏令瑜。
“我非常不喜欢你,尤其不喜欢你这副以为万事都在预料之中的神气。”
她回身一步步走到桌前,把手里端着的东西放回桌上,陡然之间把这些年奴颜婢膝的伪装都褪下了,仍然是在寿春那副孤傲的样子,苏令瑜却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可孤傲的。
这些人真是非常有意思,似乎觉得只要自己不觉得自己低头了,就真的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苏令瑜连挖苦她的兴致都没有了,目光扫了她一下,“这么说,你是觉得我猜错了,你非常想一辈子为奴为婢?”
“我不想。”杨裕桐那副特有的冷淡孤傲中,早就被多年的挫伤聚集起一股怨气,“但我也不会想像你一样。我不是玉热多那个傻子,我不觉得成日里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人一样,混迹在男人中间,就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不觉得你从手里漏下点什么就能叫我一步登天了,我不是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