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孩子心虚,当然不敢告诉冯文珺自己家住在哪里。冯文珺分完了饴糖,直起身,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笑,“你们一帮小孩子,帮别人来盯着我家,是为了零用钱,为了好吃的,还是为了家里?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有什么困难,现在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解决。但要是不肯说呢,我就只好把你们送到衙门里去了。”
一说要把他们送到衙门去,这些孩子显而易见的慌张害怕起来,有年纪偏小一些的当场哭了起来。
由于苏令瑜的雷霆手段,这些孩子现在对衙门的印象就只有恐怖两个字,仿佛里头住着妖魔鬼怪,进去了就要被挨个吃上一口。
毕竟只是些孩子,好利用,同样嘴也不严,冯文珺威逼利诱的,甚至也没用上什么手段,他们就都招了。
原来这几个孩子都是家里大人病倒了的,光凭官府救济的汤药根本治不好,只能另外买补品吊着命,偏偏家里没这么多钱。前些日子,有人找到他们,说要他们来盯着冯文珺府上,看看苏宰相有没有出入。盯一天,就给一钱银子。
这笔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多了,简直是救命稻草,于是他们就跑到冯文珺府门前兢兢业业地盯起梢来。
冯文珺说到算到,直接取了一包银子给他们分了,各人拿到手都足有三两重,“你们家去,尽管拿这钱给家中大人治病,倘若还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但是,这事不能说出去,要让那人以为你们还在盯着我家,知道吗?”
她这话说得不够明白,但立刻就有孩子反应了过来,道:“你放心,我们嘴一定严,你要我们怎么说?”
“嗯——你们就说,从没看见过苏相,但是经常看到我出门。他们若问得细了,你们只说不知道就行。”
毕竟只是些普通的孩子,交代得太多,他们反而容易露馅。
他们一看只是说实话的时候稍微说点谎,料想没问题,立刻都答应了,冯文珺放他们离去前,又问了一句,知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来盯着她的。
组织这些孩子的人,自然不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以冯文珺并没有抱太多期望,但有个孩子仔细想了想之后道:“应该是很富贵的人家,我看那衣裳,都是绸缎呢。”
一说绸缎,冯文珺心里就有数了。
这种事,必然都是交代给下属去办的,放眼岭南,连下属都能穿上绸缎的人家,非常有限,又会在此时来盯着冯府,那就几乎只有一个可能了。
冯氏。
冯文珺笑了笑。既然是本家啊,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她跟苏令瑜学账的第一天起,就时时刻刻都做着被冯氏发现的准备。她从不害怕直面冯氏的任何人。
冯文珺转身朝着冯氏府邸的方向看了看,笑得越来越灿烂了。
“可千万要快点跟我见面啊,大伯。”
此时的山中,苏令瑜还在发着高热,但她神智十分清醒。
这位身怀高超医术却甘心隐居数十年的大夫,治病救人的方法,看起来非常不靠谱。
这两日又是喝药,又是扎针,但苏令瑜的热根本就没退下去。按照那大夫的说法,这会儿烧着是好事,只要别烧到糊涂就行。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苏令瑜忍了,任由自己烧得像一口干了的锅,喝水都无济于事。她为了保持清醒,白日里就不肯多睡,干脆提前履约,跟老妪说这几十年间长安乃至于洛阳发生的事情,讲到太宗皇帝的儿子们如何相争,又是如何让原本最没有继位希望的李治做了皇帝,李治又是如何把他父亲的才人变成了自己的皇后,武媚又是如何通过权斗算计,以一个外姓妇人的身份,当上的皇帝。
山中无日月。
她说到后来,行针的老妪忽然打断了她,彼时老妪手中长针正刺穴两寸有余。
“你光说皇帝,你呢?”老妪似乎对苏令瑜如何当上的宰相格外有兴趣,“你是参加了科举,还是怎么的,竟然可以当上官?”
一个后宫妃子要当皇帝,听起来已是登天之难,但毕竟人家一开始就处于权斗的中心,有机会、有地位去接触权力,可苏令瑜不一样。
她原本是连接触权力的机会都没有的。朝廷可以接受一个掌握了极致实权的人当上皇帝,却不会大度到让一个平凡女子有机会接触仕途,哪怕是最低等的仕途。
苏令瑜想了想,道:“我没有参加过科举,最开始,我是顶替了我一个明经及第的朋友的身份,而后因缘际遇而已。不过,现在大周已有女科女学,我刚刚主持了第一届有女学参与的科举,选出了一批跟我一样能在外朝议政的女官,不过她们现在都还没赴任呢。等处理完岭南的事情回到洛阳,我就要开始忙活她们的事情了。”
老妪想了一会儿,道:“现在朝中在任的女官,只有你一个,是不是?”
苏令瑜想了想,点头,“就我一个。”
算得上女官的人,内庭倒有不少,上官婉儿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她们毕竟不涉外朝,即便是上官婉儿这样会在武曌身边听大臣奏议的人,也还是没有手持笏板位列群臣之中的权力。
老妪又问道:“那这些考上了进士的女学生,岂不是要安排到男人手底下做事?”
苏令瑜看了她一眼。
这老妪分明什么也没多说,但那一瞬间,苏令瑜却懂得她想要表达什么。
于是苏令瑜十分坚决地道:“不,我会让她们直隶陛下,没有任何男人会是她们的上级,直到女官体系在朝中稳定为止。”
老妪没继续问话,收了针以后就把苏令瑜喝的水都换成了米汤,竟比清水还要解渴,苏令瑜连喝一日,烧忽然退了。
除了病后的无力外,她身上瘟疫的症状彻底消失,原先感染溃烂的伤口也都干干净净地结了痂。
她连一日休息也没有,拿到药方和针灸图,结清诊金药钱,顺便多给了一些,在老妪家中拿了些食水,留下字据,就准备走。
老妪在她背后叫住她,苏令瑜回身时,看见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袋上的某个位置,苏令瑜立刻意识到那地方就是她平时偏头痛发作的地方。
“你脑子里还有个病灶,在我这儿多住上一年半载,我有六成的把握帮你治好,否则你可能活不过三年。但如果你现在要走,那你下次再来,我也不见得会再收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