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杨裕桐自己不曾发觉,或是发觉了却不肯承认,她都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杨裕桐了。过去的杨裕桐生活里几乎没有值得烦恼的事情,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着别人羡慕不来的生活,有足够的底气去滋养自己不切实际的骄傲。
可她现在已经失去这一切了。当骄傲的支点崩塌以后,她无法再那么纯粹地蔑视一切。她的怨恨,始于无法控制命运的恐惧,无论再怎么故作强硬,她都无法说服自己平视苏令瑜,所以才会在被苏令瑜指点的时候如此生气。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知道,她无法抗拒。
苏令瑜笑了笑,指尖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的眉毛,“如果这叫不光彩,你是觉得每天把自己捆在绫罗绸缎里、压在华冠美钗下光彩,还是享受父辈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光彩?你这辈子什么都没靠自己做成过,有些管家的本事,都是依仗你过去坐享其成的经历,你还有资格说别人光不光彩?”
杨裕桐无言以对,气得发抖。
苏令瑜并不生气,也意不在触痛她。
“在自己有底气之前,还是不要想着光彩不光彩的问题吧,等到你自己风光了,自然做什么都是风光的,眼高手低只会像刚才走出去的那帮人一样。”
苏令瑜看也不看杨裕桐的表情,顾自放下茶盏,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封好的信笺。杨裕桐虽不知这是什么,注意力却自然而然地被吸引了过去。苏令瑜这才正眼看她,把手中那枚信封轻飘飘地撂在了桌上,重新端起自己的茶盏,一言不发地离去,留下杨裕桐独自在桌前,背对着敞开的、凉风习习的大门,肩膀都微微颤抖。
良久,她僵硬地伸出手去够桌子中央的信封,打开看时,是一封荐信。
引荐她,去太平公主府。
……
这封信短时间内并没有派上用场,杨裕桐自那晚以后,就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仍旧沉默地周旋于管家琐事中,算着一笔又一笔的账,指挥马夫把车停到该停的地方,让厨娘顺着时节把饭菜换口味,盯着菜贩子每日送来的果蔬是否新鲜,让小丫头扫地的时候先洒水把灰尘压干净。
一切如常,就连苏令瑜都对此半分不过问。
在朝廷的扶持下,冯文珺迅速在各地建起十余间女子学塾,延师授课,武曌亲自题了一块匾额送给她,海氏商行和冯文珺的名头,一时无人不知。
她忙了好一阵,眼看春闱临近,各地女学也步入正轨,总算可以享享清闲,回洛阳购置了一所雅致小宅,带着七娘的女儿好生玩到过完年,正月一出,就是春闱。
年初,武曌把紫微宫更名为太初宫,有那么几分除旧迎新的意思。这头一次兼并了女科的科举,赴试女子就已占了全体考生的三成,苏令瑜主考阅卷,最终入殿试的名单中,女子有七人。
等到殿试期间,武曌亲自出题、阅卷,七位女子虽则名次有高有低,却全都金榜在列,甚至有一个被点了探花。
殿试结束以后,武曌连状元郎都没留下,单独留下探花,跟她说了说这次的题有何处不足,为何没点她做状元,明晃晃地爱重。
玉热多觉得今日的局面,已经完美得不能更完美了。
“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一桩事都做成了,怎么也不高兴高兴?我跟文珺都说好了,今天要给学生们摆个庆功宴,不管考没考上的都得来喝一杯,你怎么也该来坐镇吧?”
苏令瑜正披着头发在给一盆文竹浇水,玉热多抱着盘樱桃煎在吃,一边说话一边杵了苏令瑜一下,她才侧了玉热多一眼,道:“我去算怎么回事,结党营私?御史台现在还追在我后头咬呢,你们两个到场就行了。”
“偏是这种小事上,你又怕起御史台了似的。”玉热多不乐意,但也没多说,冯文珺抱起孩子笑了一声,“也真是没见过苏相这样的人,官都当这么大了,半点自己成势的意思都没有,真是要把这个一力为君、一心为国的纯臣当下去了?”
“在什么人手底下办事,就要装什么样子。”苏令瑜正好有空,不介意跟她细说两句,“如今我们这个陛下,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你越是看起来形单影只,她越是放心用你,而有她助力,就基本上没什么办不成的事。你看裴炎,殚精竭虑多少年,如今不一样连句话都说不上了。跟陛下玩权,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这么说,果然还是你聪明。”冯文珺语气轻快,转头又逗逗小孩儿下巴。她在岭南看了七娘的户籍,才知道七娘姓宗,就让这孩子跟了母姓,因是春日生的,从芳草萋萋里取了个萋萋当乳名,且就这么叫着,此番来了洛阳,才抽空让苏令瑜给孩子取了大名。
“诶呀,小钦伦。”玉热多把最后一口樱桃煎塞嘴里,放下空碟子,伸手去抱,“来,姨姨抱好不好?”
宗钦伦,就是苏令瑜给萋萋取的大名,业已入了户籍了。冯文珺把萋萋抱给玉热多,自己腾出手来,便去帮苏令瑜浇花喂鱼,“这名字,我想想真是好,一听就知道也是个宰相命。”
苏令瑜不以为然,“世事无常,命数不由人说,养孩子不抱期望是最好的,且叫她能快乐一时是一时。”
冯文珺仔细想了想,道:“你不是认了武三思的女儿当义女么?要不干脆把萋萋也认下来,你没有婚配,长此以往难免被说闲话,虽对官声无阻,多少却也算麻烦,干脆真认个女儿养在身边好了。如今我和玉热多办女学的事,风头才过不久,若要认义女,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苏令瑜略侧过身看了萋萋一眼,这牙牙学语的孩子正被玉热多抱在怀里逗得咯咯笑,口齿不清地叫姨姨。
以后这种踩在风口浪尖上的事,苏令瑜不会少做,是以每次要把自己跟什么人绑上关系的时候都多有顾虑。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却想起另一件事,对冯文珺道:“你过几日去一趟长安,把我母亲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