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按照约定好的时间重返了儿童公园。
藏在她包里的黄斌斌,安静得如同一具真正的木偶。
微黄的满月,让人想起了煎到焦黄的年糕。几朵厚厚的云,堆在远处的天空,像溢出的泡沫。
吕三被人挟持着走到了约定的地方。
那个人算是人吗?裸露在包裹严实的衣服之外的皮肤,像是腐朽发霉的木头,厚厚一层的青绿色苔藓覆盖在上。
唔,浓郁的腐臭味,熏得崔柯胃部收紧。她面部依旧保持着冷淡的神情,表现着对眼前事物的习以为常。
吕三倒是一点都不慌张,他甚至还朝崔柯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他为什么不好意思呢,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生类似的事了。崔柯回以冷漠,她想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该习惯这样的事。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崔柯点头,把这句话当作了对方的夸奖。她不说话,背向身后的双手,手指抠进了掌心。她在抑制呕吐的感觉,对方说话时溢出的腐臭味是先前的十倍。
原来人活得太久,肉身会臭到比露天开放的公共厕所还臭。崔柯想尽办法转移自己对臭味的过分注意。
脑子里涌出了无数毫无关联的想法,天上的满月是真正的满月吗?还是接近满月形态的上玄月……夏天花期最长的会是什么花……离城据说有38个少数民族聚居……
宽大的兜帽下,伸出了另一只手,同样覆盖着厚重的苔藓。
摊开的手掌,不大灵活地并拢成拳,忽地捶向了吕三的后背。他可是有人质在手,这个心高气傲的见鬼师应该要明白,谁才是这场谈话的发起者。
吕三在重击之下不禁闷哼了一声。
“你可以打多几拳,要是不嫌麻烦,你可以再带回去摆弄几天。这个东西,不大听话。”
崔柯面露微笑:“你怎么折腾都好,只要你别把他弄死了。”手指拨弄着挎包的拉链,“他虽然不怎么有用,但却有一个长处,很会伺候人。”
云淡风轻的语气,显示了她并不在乎吕三“危险”的处境。对方有些慌张,这个老鬼,她不重视么?那为什么她还来赴约了?他可打不过见鬼师,他只是个活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人而已。
“我来赴约。可跟他没关系。”崔柯似是透过巨大的兜帽,看清了掩藏在兜帽之下慌张。
她倒退两步,咽下口中泛起的酸水,她真的快吐了。
与此同时,半开的挎包,掉出了,不,跳出了一个木偶。
黄斌斌像是最灵敏的小猴,在地面翻滚几圈,抬手抓住了飘荡的布,攀援而上,几个跳跃,便攥紧了兜帽。
他利索地往后一扯。
干瘦,皱缩,青苔覆盖的头颅,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慌张,却缓慢地眨了眨眼。瞬间,他的喉咙被两根细长的棍状物死死钳住了。
“放了吕三。”
耳后的声音冰冷,残酷。要是他不放开,这个木偶会怎么做呢。像是为了回答他的疑惑,“不放开,我会把你杀了。见鬼师不能杀活人。我可以。”
他虽然厌烦了活着,但并不想在此时毫无意义地死去。
“我放开,立刻放开。”他松开了钳住吕三的手,对着崔柯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我没杀过人,我是好人。”
后一句的强调更像是说给黄斌斌听的。
吕三踉踉跄跄地向前几步,彻底远离了以青苔黏土捏成的人。
崔柯迈步上前,对着戴上了“刑具”的老怪物,露出嫌恶的表情。
她拿出挎包里的口罩戴上,瓮声瓮气地说:“你想做什么?你竟然想威胁我,你怎么想的呢?你真的没杀过人吗?”
锐利的神色扫过他的面颊,那漆黑的眼瞳像是他心底掩藏最深的秘密。秘密意味着危险,会炸伤人。
“你故事里的那些消失的孩子,他们的消失与你无关吗?你杀了很多人,你杀了那些孩子的父母!”
他承受不住崔柯突如其来迸发的恶意,瑟缩着身体,而后又不禁挺直了背脊。他记忆中不是这样的,他是被迫的,是逼不得已。
“不……不是我。我也是受害者!”
他尖声叫嚷。
人会否认自己的罪行,并为自己制造遭受侵害的情节,这不是因为他们需要借口证明自己的恶行的正当性;与之相反的,正是因为有了受害者的身份,所以他们依旧会是善良的人,可以否认罪行。
崔柯对于探究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的内心,毫无兴趣。他已经得到了恰当的惩罚,天知道他还要以青苔为食继续活多久。
“说吧,窃婴鬼的名字。”
她单刀直入地发问。
黄斌斌随着崔柯的发问,加大了两腿夹击的力度。有些人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审时度势,只有当威胁摆在眼前了,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
脖颈被进一步压迫,他感到了窒息的加剧,就像那时翻脸不认人的老鬼。那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窃贼,他明明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敢恩将仇报!
幸好,窃贼的天赋在于高超的偷窃技巧,而其他方面则远不如他。现在,这个要被千刀万剐的窃贼终于要迎来他的噩梦了。这噩梦是他,是他带来的!
他收回自己的思绪,继续装作害怕的模样,颤抖着双唇,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有意义的句子。
“……你们会拿他怎么办?”
“老东西,快说他叫什么名字。再不说,我两脚用力,你立即头身分家。”
黄斌斌是急脾气,跟这个老怪物打交道,就像是掉进了浆糊锅里,被他周身黏糊糊的青苔,影响得全身不得劲。
他脚下的脖颈僵直了。
“我说……我说,我说了你们可要把他带走了。不然,他不会放过我。”
他没有等到回答。崔柯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他叫相狱。”
得到了答案的崔柯,挑动眉头。黄斌斌立刻倒跳下地,两三步奔向了吕三,他们俩都被熏出了腐臭味,真正的“臭味相投”。
他们丢下了仍站立在原地的老怪物。
没人想对他做什么。
“别走,我告诉了你,他的名字。你该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这是崔柯在电话里对他做下的承诺。他不想活了,但又害怕死去的痛苦,他期望得到一个确切的死亡时间。
崔柯背对着他,一边走远,一边高举右手摇摆着回答。
“你为了活着,杀了那么多人,占据了你五妹的身体。你该好好活着啊。”
继续活在地狱里。
是的,他不是他,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