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透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春风掠过大街小巷,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阵阵呜咽。
门外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夹杂着拐杖敲击石板路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的手微微一颤,抬起头,目光透过斑驳的窗纸,向外面望去。
当看清来人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的身影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委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羞辱与无助,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中的泪水。她比谁都委屈,在这偌大的天下,她知道,能倾诉这份委屈的,唯有眼前之人。
“陛下……”
她声音哽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唤出这两个字。
那声音里,有委屈,有期盼。
李承乾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中满是愧疚与疲惫。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明媚动人的少女,变得如此憔悴。
岁月和苦难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让他的心如同被利刃割着一般疼痛。
“朕对不住你们了,对不住你们这一家子了。”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朕,向你们赔罪。”
这话一出,一旁的王石头和张秀兰呆若木鸡。
他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场景。
在他们的想象中,陛下应该是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可眼前这个拄着拐杖,满是沧桑的老人……
这个事实,让他们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崔晚萤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声音颤抖着问道:“陛下,他是不是死了?”
话语中充满了恐惧不安,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却又不得不问。
哪怕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李承乾沉默了,他微微闭上双眼,眉头紧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那无声的寂静,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了崔晚萤的心头。
崔晚萤虽然早有预感,可当得到这无声的默认时,她只觉得一阵窒息,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下。
“朝廷给你们发了抚恤金,为什么,为什么这日子这么难过?”
李承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自责。
他本以为,有了抚恤金,崔晚萤一家的生活能有所改善,却没想到现实竟然如此。
崔晚萤惨然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无奈:“因为,这个钱我们敢用的话,他就会说,这是王文贪污来的钱。”
“长安的大小商贩,都不会卖东西给我们。”
“他们说,是陛下您包庇着王文。”
“我们一家子,都是在这长安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陛下可知,您给的抚恤金,我们连碰都不敢碰?”
说着,她打开柜子,露出里面的碎银。
那是张安偷偷塞给他们的俸禄,每一块碎银都承载着他们艰难求生的希望,也见证着他们所遭受的不公。
“西市的米铺见我们就关门,卖菜的婶子朝我泼脏水,连巷口的孩子都朝我们扔石子,骂‘贪官全家死绝’。
这天下的首善之城,也不过如此。”
“我只觉得,我崔家亡的冤枉。”
“若我崔家还在,定不叫王郎受此冤屈。”
陛下,值得吗?为了这些百姓?值得吗?”
崔晚萤情绪激动,声音越来越高,眼中满是绝望。
“陛下啊!你护得住这天下万民,难道就护不住王郎,护不住您的学生吗?”
李承乾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的目光落在崔晚萤怀中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被这激烈的气氛吓得哇哇大哭。
再看看崔晚萤如今的模样,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点往日侠女的风采。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崔晚萤现在应该还是养尊处优的崔家大小姐,王文也能和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李承乾重重的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
那玉佩温润细腻,上面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鲤鱼,还有个醒目的“李”字。
他拄着拐杖,想要挺直腰板,却因内心的愧疚和身体的疲惫,身躯又弯下去不少。
他缓缓的挪动脚步,朝着门外走去。
“朕会派锦衣卫,保护你们,回家吧,不要再来长安了。”
“你想回太原,就回去吧,朕,对不住你们了。”
李承乾的声音渐行渐远,带着无尽的落寞。
暮鼓从远处的钟楼悠悠传来,沉闷的鼓声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
崔晚萤望着李承乾渐行渐远的背影,脑海中不禁想起王文曾经说过的话:“革新者必遭谤,然功过需待后人评。”
不知从何处的巷口,传来一阵悠扬的俚曲声。
歌声依旧在骂“昏君”,却多了新调子:“恨昏君,断我根……”
那歌声中,带着着百姓的无知。
隔壁传来孩童背诵《贞观政要》的声音,“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的字句随着风飘来。
这讽刺的一幕,让崔晚萤心中感慨万千。
惊起的檐角寒鸦,“呱呱”叫着飞向夜空,那声音凄厉。
李承乾的心中充满了迷茫。
他一心想要为百姓谋一条生路,推行革新,却没想到换来的是百姓的背叛。
李义府曾经说过,可以相信百姓的力量,但是,不能相信百姓的脑子。
如今,这句话得到了验证。
只要一点点不让百姓称心如意,他们就会变成敌人,忘记曾经的恩情。
他们盲目的追随,谁赢就帮谁,却不知道,他们的选择,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资本主义的萌芽虽然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是好事,但绝不是现在。
一旦开启资本,首先接触到的便是朝廷的官员。
到那时,天下百姓必将沦为任人宰割的牛羊。那些官员会穿着“天下为公”的华丽外衣,行剥削压榨之实,打着为百姓好的幌子,却根本不把百姓当人看。
李承乾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深刻的绝望。
他想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能为力。
这天下,这些百姓,仿佛已经无药可救。
或许有朝一日,当春风吹化长安的积雪,当百姓不再只盯着眼前的米粮,会有人翻开旧籍,看见大唐乾武末年,曾有人,用性命为笔,在史书的空白处写下“革新”二字。
尽管这字迹,沾满了骂名。
他从来没有失去过权力,可现在,他真的失去了权力。
当百姓把一切苦难都归咎于他的时候,任何的改良,都会催生更大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