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武二十年秋,长安的暮雨裹挟着寒意,将太极殿前的青铜麒麟雕塑淋得泛着冷光。
摄政王李治身着玄色蟒袍端坐在龙台下的太师椅上,玉带扣上的螭龙吞吐着金芒,六部官员们捧着文书鱼贯而入,玉笏板叩击青砖的声响整齐如鼓点,却无人抬头望向那尊空置的九龙金漆龙椅。
往日天子临朝时缭绕的檀香早已散尽,唯有铜炉中飘出的青烟,在穿堂风里寂寞地打着旋儿,如同被遗忘的帝王气息。
朱雀大街的酒肆里,醉汉们拍着油腻的木桌哄笑:“听说陛下咳出的血,把白玉痰盂都染红了!”
“我那在掖庭当差的表舅说,陛下现在连起身都要人搀扶!”
茶楼二层的雅间里,身着织锦襕衫的商贾摇着折扇,压低声音道:“前日御史台弹劾陛下怠政,摄政王只轻飘飘一句‘容禀圣裁’,这不明摆着……”
话音被窗外的马蹄声截断,却在众人心中激起阵阵涟漪。
街边小贩交头接耳,说御药房每日要消耗几十两上等人参,太医院的太医们日夜守在甘露殿外。
此刻的甘露殿内,药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将李承乾苍白的面容笼罩在一层朦胧之中。
他斜倚在沉香木榻上,骨节嶙峋的手指捏着半卷《贞观政要》,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批阅奏折时残留的朱砂。
胡不归手不住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陛下,政务有摄政王处理,您就安心静养吧……”
李承乾勉力撑起身子,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静养?我的时间,可不是用来等死的。”
他望向窗外凋零的梧桐叶,枯叶在雨中打着旋儿飘落,仿佛他日渐衰微的生命。
三日后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皇城守卫惊讶地发现,那辆许久未动用的明黄龙辇缓缓驶出宫门。
车帘半卷,露出李承乾清瘦的面容,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外搭一件磨得起球的灰布披风,手中握着一卷破旧的《贞观政要》,书页间还夹着几张写满批注的纸条。
李镇涛握着车辕的手微微发颤:“陛下,您的身子……”
“叫我老师。”
李承乾打断他。
“去长安学院。”
学院内,书声琅琅。
李承乾悄无声息的走进课堂,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讲台上,夫子正讲解《科学》,学生们的踊跃发言回荡在殿堂。
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少年突然回头,惊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听众。
李承乾朝他温和的笑了笑,少年转回头,却忍不住又偷偷瞥上几眼。
这一笑,让少年想起了家中久病的老父,同样苍白的面容,却有着温暖的眼神。
课后,李承乾缓步走上讲台,他解开外袍,露出内里单薄的中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手帕上瞬间晕开一片暗红。
但他依然挺直脊梁,声音有力:“今日,我们不讲经史子集,不谈科学算法,来谈谈这天下。”
他望向台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举起一幅泛黄的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边关要塞与粮道:“你们可知,为何百姓怨声载道?”
“不是皇帝不愿开商路,而是这其中利害,远比你们想得复杂。”
“一旦放开商路,百姓是能发财,可源头却会被官员占据。”
“到时候,百姓也不会在种地了。”
“二十年前吐蕃犯境,若不是皇帝提前屯粮,长安百姓如今安能在此读书?”
说到此处,他想起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当时国库空虚,他不得不缩减宫廷用度。
甚至不得不让咸阳赶制大量的琉璃,蒙骗世人。
可如今换来的,却是百姓们的不理解,是街头巷尾的骂声。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们看这天下,就像一座大宅子。”
“有些门看似关着,是为了守护宅子里的安宁。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有些选择,注定不被当下理解。”
“诸位可知,为何读书?”
李承乾撑着讲台起身。
他的声音字字掷地有声,“是为黄金屋?是为千钟粟?”
台下少年们交头接耳,有人瞥见他咳在帕子上的血痕,吓得捂住嘴。
“读书,是为让这天下少些冻死骨,多些明理人。”
他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泛白,“你们看这窗外……”
夜色渐深,马车颠簸。
胡不归看着李承乾在昏黄的烛火下看学生们自己所写的理解,咳血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忍不住开口:“老师,这样下去您撑不住的!”
“这些孩子能懂什么家国大义?”
李承乾放下狼毫,望向车窗外的星空,良久才道:“不归,你看那北斗七星,哪怕只有一颗星能照亮夜路人,它的存在就有意义。”
“我给他们讲课,不是要他们立刻明白,而是种下一颗种子。”
“也许十年,二十年,等他们真正踏上这世间,就会懂得今日所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长安周边的书院都流传着一个传说。
有位神秘的先生会出现,他讲课不用教材,却能把治国安邦之道讲得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他身形消瘦,却总在讲到动情处双目炯炯有神。
在白鹿学院,他带着学生们登上山顶,指着蜿蜒的商道,讲述开放与制衡的智慧。
在崇仁学院,他与学生们席地而坐,讨论“民为重”的真正含义。
有一次,讲到动情处,他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讲台,可依然坚持讲完。学生们哭着要他休息,他却笑着说:“能在你们心中留下些东西,我这点血又算什么?”
这日,马车行至灞桥。
李承乾掀开帘子,望着桥下滔滔河水,突然忆起登基那年的盛景:两岸百姓夹道欢呼,旌旗蔽日,山呼万岁。
如今故地重游,唯有秋风卷起落叶,在河面上打着旋儿。
“老师,该回去了。”
李镇涛轻声提醒。李承乾却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上:“镇涛,我们这是到哪了?”
“回老师,已到终南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