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了一通不着边际的闲篇,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怏怏不乐离开了乾清宫。
本来是找皇上要点钱的,结果一厘钱没要着,反被派了一个难上天的差事。
常洛吩咐三位重臣,第一期在陕西征召三十万饥民,送往辽东,以十年为期,共移民三百万。
真是上头一张嘴,下头跑断腿。
好个万岁爷,你老人家知不知道这是三十万人,不是三万人,更不是三千人。
西安距沈阳四千余里,三十万饥民一路穿州过县,需得派多少官吏、多少士兵随行?从哪里派?拿什么钱派?
三十几万人一路上吃喝拉撒,一旦照管不周哗变了,那就是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谁扛得住?
就算列祖列宗保佑安全送到,三十万人的安置费又是一笔十分庞大的开支,粗略算来不下五百万两白银!谁出?
辽东又怎么找得到那么多地耕种?老辽民跟新移民争地打起来了怎么办?
眼下国库穷得叮当响,连赈济雪灾的钱都拿不出来,哪里有钱移民?
因此孙承宗、袁可立、毕自严对从陕西向辽东移民三十万的方案毫无兴趣。
但常洛不这么想,只有将陕西的问题和辽东的问题综合考虑,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否则顾此失彼永无了期。
第二日,他就下旨,命九卿科道官研讨此事,尽快拿出一套确实可行的方案出来。
九卿科道官收到圣旨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商讨移民之事。
然而,办什么事都少不得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在这种要啥没啥的境况下,要想拿出一套行得通的方案并非易事。
户部认为应该先解决资金问题,有了钱才能办事,没有钱说啥都是白搭。
兵部则主张,还是先加强对饥民的安抚,别磨磨蹭蹭搞出民变了,到时候还得派兵弹压,又是一桩麻烦事。
工部、礼部也各说各话。
一时间,朝堂之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就是明朝末年的常态,从中央到地方的执行力都奇差无比,不论做什么事,只要涉及的部门多了,就是无穷无尽的扯皮拉筋,每个部门虽只慢上半拍,但结果出来就慢了无数拍。
比如赈济灾民,下面的州县报告督抚,督抚行文户部,户部主事阅后呈侍郎,侍郎呈尚书,尚书审核后交内阁,阁臣票拟后交司礼监,司礼监呈御览,御览后又转内阁。
明明已经火烧眉毛了,公文还在转过来转过去,无数道手序之后,该饿死的饥民早饿死了,该暴走的饥民早暴走了,赈济粮才慢吞吞上路,至于这些粮食会便宜谁,只有天知道。
民心就是这样丧尽了。
朱翊钧看透了底下官员干啥啥不行贪污第一名,更有理由啥也不干了。
眼下全国都在闹雪灾,大臣们实在想不明白,皇上哪有闲心思千里大移民?
文渊阁里七嘴八舌,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站了出来:
\"诸公,下官倒有一个法子,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孙承宗忙说道:\"说来听听。\"
周延儒道:\"下官的意思,当此非常之世,朝廷用不着什么事都大包大揽,完全可以借用民间的力量。\"
\"既然朝廷有意开发东北,那么这其中必然蕴含着无限的商机。只要这个消息稍微透出去一点点,就有无数人削尖脑袋往里钻。\"
\"江淮地区有很多家资巨万的盐商、布商,他们财力雄厚,神通广大,建议朝廷与这些富商合作,由富商承担移民的费用,作为补偿,以后辽东军粮、军盐就交给他们购买、承运。\"
\"这样一来,富商们获得了天大的发财机会,而朝廷不费一文钱办了一件大事,陕西的饥民有了一条活路,而辽东人口得以充实,岂不是皆大欢喜?\"
大臣们纷纷说:\"这恐怕不行吧,辽东军粮转运怎能交给一伙奸商?谁防得住他们以次充好?误了军机如何了得?\"
明朝的底色就是重农轻商,对商人充满了防范和打压。
周延儒出生于南直隶常州府宜兴县的一个书香人家,自幼聪颖,有神童之称。
万历四十年,周延儒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一名,而南直隶历来就是全国科考霸主,这个南直隶乡试第一,基本上就相当于两京十三省联考第一名,其含金量可想而知。
次年,周延儒高中殿试第一名。
一人身兼会元和状元,时年二十四岁的周延儒,可谓一时风头无两。
周延儒不仅聪明绝顶,而且长得相当帅气。
那一年殿试还冒出来一个少年才俊,名叫冯铨,此人年方十八,长得眉清目秀。
两人关系好得有点不正常,白日同游,晚上同眠,在京城有\"小唱翰林\"的风评。
这样一个人尖子,心气自然是相当高的。
眼见袁崇焕、孙传庭、郑崇俭、瞿式耜这帮他压根看不上的新科进士平步青云,周延儒心里一百个不服气。
南直隶是全国最富庶的省份,而常州的富庶程度在南直隶又屈指可数。
周家是常州世家大族,在苏州、扬州、无锡、常州、湖州一带人脉深厚,所与交往者,非大富即大贵。
周延儒少年得志,位列九卿,自然要为家乡的故交好友谋福利。
这些人中不乏大盐商,大布商,日进斗金,过着骄奢浮夸的日子,十分招摇。
孙承宗、袁可立俱是北方人,与这些富商八字不合,入主内阁之后,对江南富商从不手软,能课重税的绝不课轻税,能重罚的绝不轻罚。
因此江南的富商一心盼着江南才子第一的周延儒有朝一日也能入阁,而这,也正是周延儒孜孜以求的目标。
周延儒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一时间并无人响应,这令他略有些尴尬。
孙承宗面无表情说道:\"如此军国大事,交给一群利字当头商人办,略显得有些不妥。\"
话说得很客气,但是否决得也是一干二净。
周延儒心里愤愤不平起来,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减:
“孙阁老,学生以为,商人重利是其本性,无可厚非,只要能为朝廷所用,分些利与他们又何妨?若能善加引导,让他们替朝廷把事情好,其实也还不错。”
孙承宗问道:“依你所见,应当如何引导?”
周延儒胸有成竹地答道:“向他们申明法度,告诉他们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只要他们遵循朝廷法度,依章缴税,能挣多少钱都是他们的本事,朝廷乐见其成。如果胆敢扰乱朝廷法度,偷逃税款,自然严惩不贷。
同时,可出台一些优惠政策,鼓励商人发展实业,促进商贸繁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只要运筹得当,也能利用商人的聪明才智和人力物力,使其为朝廷效力。”
孙承宗微微皱眉,沉思片刻后说道:“商人不稼不啬,性喜偷奸耍滑,太祖谕后世务以农耕为根本。况官一旦与商搅到一起,难免会沆瀣一气徇私舞弊瓜分国帑,实在有失国体。”
话都说的这么直白了,周延儒也实在不好再多说。
第二天,周延儒上了一个密揭,提出利用江南富商的财力,实现移民辽东的大计。
上完密揭,周延儒心情就忐忑起来,皇上欢喜还好,不欢喜的话就是上赶着自讨没趣。
谁知次日午后就有内官到了周府,传皇上谕旨,命他明天一早到平台召对。
平台位于乾清门东侧,是皇上专门召见阁臣或封疆大吏,征询国家大计方针的地方。
蒙此殊荣,周延儒激动得无以言喻,忙活了大半夜,写了一封五千言的条陈,反反复复读了三遍,改到完美无瑕之后,才心满意足睡下。
周延儒次日鸡鸣即起,沐浴更衣,穿戴得齐齐整整之后,坐上马车,不疾不徐向着宫廷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