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
岚城,衙门。
王丛山、高三十身着武卒制式装,持戟,站立在衙门两侧。等候着到来的老兵。
武威,凉王府。
徐瑛披甲,前大门,影壁前站立。身侧两边,伍先生、王府总管。
大门外,两旁各五位亲卫,被坚执锐。
张掖,徐义。酒泉,陆铮。玉门关,徐仁。
这是凉州的规矩。百叟宴,现役军人需披甲相迎。而叫自己的儿子必须亲自参与其中,则是徐瑛立下的规矩。
夜幕将至,前来赴宴的老兵陆续到来。
步履蹒跚的老者中,有独臂的、有或是目盲、或是独眼的,也有瘸腿拄拐的。能十指存五,四肢完全的少之又少。
有老兵从身前走过,王丛山等均会立正,持戟敲两下胸口。
“噔噔”
这是凉州军人的军礼。此刻,无关军阶高低,唯有敬意。
老兵们徐徐入座。在役的士兵无人坐下,每一桌均有四到五位充当着店小二,添酒、加菜。
无人给宋玉讲过这百叟宴的规矩,宋玉静静站在徐佳人身旁,看着眼前的老兵。
人到齐后,王丛山只说了一句:“各位,吃好,喝好!”。
宴席便开始,一众老兵吃着、喝着、闲聊。
桌上准备的饭食,多是绵软食物,配有汤食。
眼前的百位老者,身经百战能活着,年轻时无不是身手敏捷,干练、迅猛之人。
可此刻,年近古稀,又有旧伤。手抖拿不住调羹,汤洒一地。夹菜夹不住,颤颤巍巍,真到碗里的掉落一半。一口饭,牙松嘴漏,吃进嘴的掉在桌上又是一半。
这时,站在旁边的军士便立刻上前,帮着清理,夹菜,换碗。无人有半分嫌弃之态,与服侍家中长辈别无二致。
老兵们也没有一丝尴尬或是失态,瞧着身边的年轻人,有些脾气大的。还会笑骂两声:“我说你小子,没点眼力劲儿?快啊,你看这块肥肉,又被那老孙头儿抢了去!”
年轻人边笑着陪不是,手上立刻帮着添菜。
“孙大爷,您啊!慢着些,别噎着!肉有的是,不够可以添。”
姓孙的大爷一听,一瞪眼,不乐意。喊道:“你个小娃,懂个屁!打仗时,不抢着吃,你就只剩喝汤吃咸菜的命。”
老人们,或多或少均有些耳背。说话靠喊。聊天声儿大,看似几人聊着,实则在场的人均能听见。
话匣子打开后的老兵们,喝着小酒,便拉上身边的年轻人开始讲述自己的峥嵘岁月。
有人先有露出胳膊,后又挽起裤腿。指着伤疤。
“这儿,当年是一刀拉开的。这儿是一箭刺穿的。”
这边说完,另一边,便有人直接露出腰间,道:“这儿,被刺透了!若是偏点,肝儿就没了!”
另一桌上,有人双手一扒,袒胸露肉,道:“你那儿不算啥,看我这儿,这道疤是被砍的。这个窟窿是被刺的,得亏老子骨头硬,把枪头卡住了,老子反手就是一刀。结果了那厮。”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老了,手脚不听使唤了。可一提起伤疤,一众老头恰似重回沙场。
“沙沙”
纷纷脱起棉裤,棉袄,棉背心。露出大腿根儿、后背、甚至是屁股蛋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就比谁的疤多,眼儿大。
宋玉看向王丛山去、高三十等人。全都笑着看热闹,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心想这寒冬腊月,一帮老人别吃顿饭,冻出病来。
哪知王丛山有经验,早就在桌子底,座位四周摆好了暖炉。眼前的场景,年年百叟宴均会发生。
一众年逾古稀的老头,如孩童般打闹了一阵后。王丛山才抽空,提醒道:“各位赶紧穿好袄子,若是不穿的,我就叫人去家里叫大娘陪你们喝酒了!”
一阵哄笑后,有人冷不丁说道:“你看我们脱这脱那儿费劲,你瞧那候老头,啥疤没有,就少了几根手指,就退了。”
这一说,宋玉才注意到确实有这么一位,话少,独自坐着安安静静喝着酒的老人。即便,此刻没人讥讽,也是低头喝着闷酒,没回音。
其余人照常热闹着。
可宋玉却发现,候老头喝着喝着,背过身,肩头颤抖,一手拂面。之后,才转回身继续夹口菜。
老人哭了。
宋玉轻轻走靠近,问道:“老人家,这是咋啦?”
老人对着突如其来的问候,打量了宋玉半天。才说道:“你不是当兵的,是干什么的?”
宋玉稍加思索,回道:“我就是衙门打杂的,看您似乎有心事?是饭菜还是那儿不妥?”
老人又盯着宋玉看了一阵儿,叹道:“罢了,知道你没说实话,但你看着不像歹人。”
老人伸出两只手。宋玉一惊,两手各自少了三根指头,剩下的几根手指只剩半截。
老人自嘲般轻轻一笑:“看见了吧,我就这点伤。可就这点,我就再也上不了战场了,连在后军打杂也是不能。只能就这么苟活着,等死了。”
老人说着,笑中带泪。
宋玉蹲下身子,恭敬问道:“老人家,能讲讲那场战斗吗?”
老人一愣,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宋玉。问:“你愿意听?我这儿可没有轰轰烈烈大战,精彩的故事!”
宋玉点头。
老头喝口酒,道:“也是这个天,腊月二十。我是先锋营的斥候,我们是五人一小队,十人则可出发。一队策应,拖后。
原本我们已查探出敌营的前军动向,准备回去。却是遇上一场暴雪,只能绕远,
也是巧了。半夜,发现了敌营一只骑兵经过。当时,我们这一小队便跟了上去,另一队负责回城报信。我五人一路跟了一天一夜,到了一处山谷。才发现,是一处矿山。
我们想一定得把此处的位置标记好,带回来。
我想凑近些,看看里边是啥。结果暴露了。另外四个弟兄为了救我,全死了。我在雪地里趴了一晚上,才摸回来。
这手指冻伤了,治不了,只有砍了。军医说要不整只手也得费。”
老人没继续往下说,拿起酒杯看着前方,嘴里不住念叨着:“死了多好!”
宋玉看着老人,本想宽慰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说。
默默站起身。
老人察觉到,问:“小伙子,很没意思的故事吧。手指没了,还害死战友。很丢人吧!”
宋玉抱拳弯腰,沉声道:“无论别人如何说,我觉得您是英雄!与在座所有老兵一样,是军中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