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如春即将脑袋着地之际,耳边响起山月姐姐由远及近、急促张惶的尖声:“水光——”
水光——
水光?
水光是谁?
魏如春眼前迷迷糊糊的,像蒙了一层不透光的黑布。
在一片漆黑里,撕开一道刺眼的光芒缝隙!
无数个“水光”的呼唤声,排山倒海般自缝隙涌入——
“水光!水光!你慢些,莫在梯田上蹦跳!”
“水光!记得打牛草!”
“水光!天黑不要看书,眼睛会瞎掉!”
眼前黑黢黢的,魏如春好似站在一处狭长逼仄的洞穴中,千百声“水光”的呼唤在她浑身四周织成一张密孔的网,网越缠越紧,呼唤声在耳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水光,娘说,把灶里温着的鸡蛋糕热一热给爹吃,你也敲一个鸡蛋蒸豆油拌饭吃——”
所有的声音在此刻戛然而止,只留下这一句话。
终于安静下来,这句话尾音拖长,像遗留在天际中拖尾的星辰。
洞穴开始天旋地转!
山壁像佛陀的五指,黑压压地盖到她的天灵盖上!
“你记住!你给我蜷缩地活着!!咬紧后槽牙狠狠地活着!——给我好好地活着!”
声音撕心裂肺,好似一道破开云层的雷电,黑黢黢的洞穴中料峭山壁的轮廓变得扭曲而奇特,有一道孤零零的瘦弱的影子在闪电的光耀下投射在发灰的岩壁上。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破空蜿蜒而下!
在一瞬间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那景象好似天兵天将开展,刀光剑影间照亮万物,猛烈的雨水冲刷着失序、颠倒、混乱的人间!
好似一场
岩壁上的黑影越来越多!
黑影动了起来!
甚至渐渐有了颜色!
在视觉恢复的同时,嗅觉与感觉同时复原,鼻尖似有若无地萦绕着焦炭的气息,而通体好似置身于灼烧炙热的炉火之中!
“走啊!走啊!——”
火光闪烁之中,怒目圆睁的姐姐手持寒刃,字字泣血!
“姐姐——!”
一记尖锐的嗓音划破翘头弄深沉的夜幕!
堂屋西厢的百步床中,幔帐四合,陡然猛地抬起一支手臂,在空中停滞片刻后,像木偶戏失了牵引般直直砸下。
卧床之人却仍旧紧阖双眸,圆圆的大眼眼缝很长,麦色的圆脸上突显两坨不合理的红晕。
魏大夫望闻问,还未来得及切,手背靠上长女额头,又翻了翻长女眼皮:“呼吸略有急促,未发热,瞳孔清亮,未见突发恶疾。”
魏大夫预备诊脉象,刚伸出手,便听魏陈氏禅带着哭腔,絮絮叨叨:“没发热?你确定没发热?真的?她小时候常常夜里突然发高热的!一发热就浑身抽搐,好久没犯了,莫不是旧疾复发?”
魏大夫“啧”了一声:“我虽不是什么闻名于世的杏林名手,却好歹也挂幡行医数十载——闺女发热没发热,我还是能摸清楚的伐!?”
魏陈氏面目焦灼,转头问山月:“那这孩子莫不是撞到了什么?您可曾瞧见什么招摇的鬼怪?”
杏林之学不能给出说法,只能仰赖玄学。
魏大夫帮长女掖了掖被角,在静默处翻了翻眼皮:“那取三两香灰、半两黑狗血、一两阴米、三滴慈母泪熬制成汤,扶她灌下,必能破魔除邪,斩祟断鬼!”
魏陈氏赶忙探身记下,口中絮叨:“香灰、黑狗血、阴米...慈母泪?”
魏陈氏一愣:“可要现在哭?”
魏大夫指了指墙角:“对,你去那边慢慢哭。”
魏陈氏老老实实蹲了过去。
没了唠叨的差差,魏大夫总算能安安静静摸脉了。
魏大夫悬浮二指,闭目浮像:“...心肝火旺,直烧端门,肺腑大悸,逆行倒施——如春似是受了大冲击,致心肺脑血皆有一瞬梗阻,如今浑身血热,似陷进梦靥。“
始终低垂嗪首,安静端坐于床榻尾端的山月终于开口:“可有大碍?”
魏大夫摇头:“能有啥大碍?她再长七十岁,或许受这一遭惊吓,立刻驾鹤西去也——这十五六岁的年纪,刀都砍不死的。”
山月悬心归位,声音低沉喑哑,眸光从魏如春健康圆团的脸孔扫过:“她,她小时候经常发热抽搐?”
魏大夫嘴里虽说得轻松,手里施针的动作却郑重。
先扎人中。
“嗯,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就不足,跟个病猫似的,磕磕绊绊才把她养熟。”
再扎鱼际。
“程大夫都告诉您了吧?这丫头是我上山采药时捡回来的,在一处草木烧焦的小雨塘里发现的她,那时候这小丫头昏迷在泥泞沼塘里,被火燎得满脸满手的水泡,手里攥着几根空心的芦苇——在山火中,她应该是藏匿在水里,依赖于这空心的芦苇杆呼吸,才勉强逃过一劫。”魏大夫拖着病腿,半蹲在床侧,方便施针。
平宁山北段那场大火,来得又快又急。
若非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恐怕半座山都要被烧完。
“我背回来才发现这小丫头,头发焦黄,也因身体不好,两颗臼齿迟迟未长齐。”
再扎风门。
“后来,是我们一把草一把药、一碗饭一碗汤,依照药食同源的老理,将这丫头养成现在这样儿。”魏大夫一脸自豪:任谁把一只苟延残踹的病猫养成拳打镇关西、脚踢鲁智深的壮彩狸,都是他这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世人以白瘦为美。
照他说:都是放屁!
白意味着不见光,不见光意味着没血色,没血色意味着气血不足,气血不足意味着死得早!
至于瘦:更是屁中之屁!
人胖遇大灾大病,尚能用两斤肉换两天生机;人瘦,那可真是秸秆样的骨头,一折就没了呀。
如春现在这个样最好了。
山月姑娘就瘦弱了些。
魏大夫最后扎一针,命门。
金针没入穴位,魏如春浑身抽了三抽,眼皮子朝上翻,露出净白的眼仁。
山月急忙伸手握住魏如春的手。
魏如春的眼皮再次耷拉下,隔了片刻,眼皮下出现流畅的来回滑动,没一会儿,眼皮打开,圆圆的杏眼透露出几分大梦初醒的迷茫和懵懂。
贺水光再眨了眨眼,长而翘的眼睫毛就像两栟蒲扇。
眼神从迷茫懵懂,渐渐转为强自镇定的惊惧与恐慌,最后定格在匆忙寻找的张皇。
“姐姐!姐姐!”
贺水光眼中回神,从床榻上猛地弹起,声音像一条悬在半空的摇摇欲断的丝线:“娘,娘回去了!娘她跑回去了!”
身体因哭泣而颤抖,情绪因惧怕而崩溃。
贺水光一时间竟难以分辨今夕何年,在雾蒙蒙的油灯中,眼泪增加了第二层模糊的阻挡。
她浑身冰冷,冰冷着瑟瑟发抖。
却在下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笃定又强大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