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的人,皆长着一双骨骼分明的大手。
此时,这双大手果断地抚上贺水光鬓发散乱的面颊。
山月低低垂头,紧紧抿唇,唇色泛白,眸光却无比坚毅:若是水光想不起,那便是最好的安排,她还是平宁山中欢快肆意的小猴子;
但,若是想起来了,那便面对。
历经的过去,如覆水,如落尘,如出口的话,如敲下的章,无法改替,更不能销毁。
唯有面对,别无二法。
哪怕,一边蜿蜒滴血,一边艰难面对。
山月尖尖的下颌虚放在水光颅顶上。
少女头顶调皮的碎发轻扎着姐姐的皮肉,一下一下地,像刺进早已干涸的心田。
水光先是呜咽地哭,小小声抽泣,慢慢地声音放大,企图将强压在心底深处那一块碰不得、摸不到的恐惧与委屈全部宣泄干净。
山月紧紧环住妹妹,静静地等待着水光平复。
魏大夫与魏陈氏相视一眼。
魏大夫电光火石间,终于明白,为何这位向来冷漠的未来御史夫人,每每至魏家总是和蔼可亲,还跟菩萨降世般,给他们宅子住、帮他们跑东跑西。
嗯,他一度以为是因为魏家人热闹快乐的气氛感染了贺姑娘。
如今看来,着实是他多想了——全因他们手里握着如春啊...
魏大夫做了个手势,与妻子一并退出堂屋。
不知哭了多久,水光死死揪住姐姐的衣袍宽袖,抽泣渐渐平复,抬起头,双眸含泪,声音嘶哑:“...娘,娘亲最后死了,是吗?”
山月面色如常地垂下眸,一眨眼,一滴泪直直垂下,命运巧合般,与水光的眼泪触碰融合。
水光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让娘跟我一起藏在水里,娘却回头折返寻你——”
水光头痛欲裂,在尘封已久落满灰尘的记忆中翻找。
火光之中,邱二娘的面孔愈渐清晰,她披头散发,嘴边凝固的鲜血像戛然而止的乐符。
“娘!娘!你别去!你别去!”她大哭着抱住邱二娘的腰:“姐姐要我们活着!”
娘的舌头被割断,已说不出话来。
娘缓缓地抱住了她,短暂地环抱了一瞬,便放开了。
娘拍拍她的肩,淌血的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眼神温和,却从未如此坚定过。
娘手指了指火光中。
没有言辞,但她一瞬间便明白了娘想做什么。
娘想陪着姐姐。
就算下黄泉,也母女相伴。
烛火点双数,四盏蜡烛分列东西南北。
在昏黄烛光连成的模糊的光影中,水光仰起头,鼻涕与眼泪糊作一团,她想笑,却没有力气抽动嘴角:“我真没用,我怎么能忘了呢?我怎么能全忘了呢?娘和姐姐拿命让我活,我却全忘光了!怎么有我这么没用的人啊!”
水光歪着头,狠狠拿手拍头,呜咽与低泣像常常鸣唱的诗,在无意识呢喃数十年后,方知其中意。
山月一把锁住妹妹的手,紧紧环抱住水光,泪水一行咬着一行快速滑落。
水光泪意朦胧伸出手:“姐姐,你长大了,是这个样子的呀...”
冰冷的指尖,眷恋地一寸一寸抚过山月的眼、鼻、口。
“是我的错。”
山月声音颤抖:“是我的错...我悔了十年,恨了十年,怨怼了十年——我做什么自作聪明!我做什么要带你和娘去另一个布庄,争那几个铜板!”
发颤的声音,像一根残破的蚯蚓,在地面阴暗地挣扎。
如若她不去冒这个头,老老实实拿绣品换了银子,天黑前回到河头村,又怎至于在小巷中被人敲晕绑去!
午夜梦回,泪水打湿了枕巾,她一次一次回头复盘,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分析思考。
她将终生囿于那个夜晚,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一切的病因,都在于她。
在她的自以为是,在她的自命不凡,在她的自作聪明。
复仇完毕后,她将无颜再活着。
山月紧紧闭住眼,额头紧紧贴住水光的额头,哭得语声剧烈抖动:“对不起水光,对不起,对不起...娘,对不起,对不起...还有爹...对不起...对不起”
“你胡说!”
“你胡说!”
水光瞬时止住哭声,一把挣脱开姐姐的束缚,双目如两把熊熊燃烧的火炬:“承受痛苦的人,绝不会是始作俑者!我们没错,不该说对不起!”
“错的是车架上的那些畜牲!那些畸形的、不把人当作人、高高在上的那些畜牲!”
“你想多卖银子没错!娘胆小懦弱没错!我藏匿保命也没错!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只是想活着,又有什么错!”
水光眼含热泪,眸中的火炬如被强劲的南风吹过,焰火蔓延誓要将沿途之路烧个寸草不生:“我要查明白究竟是——”
“不行!”
山月如雷击过身,立刻开口,厉声截断水光后话:“明日!明日你就收拾行装回平宁山去!”
水光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
山月缓和语调:“这些事,与你无相干。你该做的是好好回平宁山,继续做魏如春,精进医术,帮魏大夫采药看病,快快活活过一生,若遇到良缘便定下来,若遇不到便洒脱过活...”
水光并未言语,收起不可置信的目光,缓缓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语气笃定:“程家,程大老爷和大郎君,是不是那晚其中之人?”
水光的敏锐,从未随时间而消退。
山月停住话头,顿了顿:“我说了,这些都与你无干。”
水光半侧起下颌,神态中的执拗与山月如出一辙,却被独属于少女轻巧的眉眼冲淡:“还有柳家,柳大人,是不是也与当年的福寿山脱不了干系?”
山月紧抿唇。
水光继续道:“薛家呢?你明日就要启程出嫁的薛家呢?也不无辜吧?”
山月手蜷在袖中,片刻后方言:“你若再问,我只当没你这个妹妹,你还是魏如春,不是贺水光。”
水光神色一滞。
山月立刻放软语调,温声安抚:“这些事,交给姐姐。你...好好的,好吗?”
放轻放软的语调中,甚至多了几分哀求。
水光低低垂头,小巧圆润的下颌虚挨着棉麻衣襟口。
相隔许久,水光方沉沉点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个:“好。”
山月心头那块大石方猛然坠地。
山月呼出一口长气,像她们小时候入睡时邱二娘那样,用额头再次碰了碰水光的额头。
“小乖,你要乖啊。”
邱二娘懒得唤她们名字时,便简单地称她为“乖乖”,称妹妹为“小乖”。
山月声音温沉,如释重负般阖上了眼眸。
她毫无悬念地错过了,水光如一只藏于山野长成的小狐狸一样,狡黠又灵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