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二月红,朝兮在陨玉边上休憩了半天,给掌心的创口重新上药包扎,等到体力恢复了七七八八,才重新穿戴好装备,攀缘而上,从 一个较大的孔洞钻了进去。
这孔洞与外面那些人工修建的岔道无法相比,最宽阔的地方成年人也得弯着腰通过,而最窄的地方只能容人匍匐前进。
从体感上分析,他是一直在螺旋向上走的。
行进过程中,偶尔也能看到几条岔路,大概是延伸出去的其他通道。每经过一段岔路,他就会在旁边做上标记,发现是错误的路径时就把标记毁去。
是为路标。
陨玉内部弯弯曲曲的构造,像是被虫子蛀空了的大土豆。
而朝兮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蠕动的菜青虫。
说实话,即便是常年下地的土夫子,在这种逼仄的环境里,也会感到十分的压抑。
就这样爬了有一两个小时吧,空间才渐渐宽敞,他可以低着头直立行走。
这无疑是加快了他的速度。又过了几个小时,他终于到达了陨玉的中心。
那里像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陨玉褪去了外表面的黑色壳子,露出莹润温和的幽绿色内里,灯光在四面八方的玉石间反复折射、反复叠加,最终照亮了整个空间。
他所处的地方目测约有一个学校那么大,地势相对平坦,最引人瞩目的,是占了八成面积的一方湖泊。
天外而来的陨玉内部,居然会有湖泊。
那湖水也是幽绿色的,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反射了玉石的颜色。
水面是静止不动的,没有一丝涟漪。他蹲下身,试探着用刀鞘搅动湖水,那是一种比寻常的水更加粘稠的液体,温度偏低,他把刀鞘拿出来时,发现“湖水”甚至没有一滴沾在了上面。
像水银一样。
他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个念头:跳下去。
他无法解释,这就像是一种特殊的感召。他没有任何证据,但却无端地相信那湖中有他一直在追寻的生机。
人已在此,不得不赌!
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去了全部的衣物,以最本真的姿态踏足湖中。
微微的凉意浸润着皮肤,脚下有砂砾般的触感,可能是玉屑。他向着湖中心一步一步走去,越走越深,直到水面与胸口平齐,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后倒去。
湖水的浮力很大,他的整个身体都漂浮在水面上,轻轻荡漾。
他闭上眼睛,耳边突兀地传来了风声,呼啸着,裹挟着大片的雪花,那冰凉的触感打在脸上,真实得可怕。
天旋地转,人世变幻。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了长白山间永不停歇的风雪,和风雪下安宁静谧的小院。
这不是幻境,而是记忆。
属于一个他勒令自己遗忘的另一个名字,张惊浪。
或可将之命名为——张惊浪浴血抗命的三十年。
*
1903年,满清光绪二十九年,冬。
长白山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封住了通往外界的几条道路。
呼啸的北风摧折树枝,卷集着地面上的积雪,扬起白茫茫的飞霰,俗话叫做白毛风。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座城寨都埋到雪下,与绵延的山脉连成一体。
艰难地走在雪窝里时,张惊浪不禁担忧起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屋子,也没人给他生火,就这么空了两天,估计跟冰窖差不多了。
他被张瑞山拉壮丁,去账房打了整整两天算盘,出来时只觉得眼冒金星,瞅谁都像算盘珠子。
所以当他回到自个儿院里,看见一颗硕大的算盘珠子在他房门外来回踱步时,着实吓了一跳。
幸好那算盘珠子会说话。
“二哥。”算盘珠子道,“你可算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张惊浪揉了揉眼睛,终于认出那说话的是他的一个堂弟,张也成。
他记得张也成秋天的时候出了山,说是去尼泊尔运货,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人了。
可这会子他没心思跟张也成打招呼。
因为张也成怀里正抱着一个大红襁褓,上面的图案是繁复不间断的吉祥八宝,在漫天飞雪里格外扎眼。
“怎么回事?”
张惊浪蹙眉,走过去拨开襁褓,看见一张白净可爱的小脸蛋,估计才刚满月,闭着眼睛正睡得香甜。
“你生的?”
张也成忙摇摇头,自嘲道:“二哥别笑话我了……这是老三的儿子,你嫡亲嫡亲的大侄子。”
老三是张佛林,张惊浪的亲弟弟,前年说去西藏那边儿运藏海花,可是一直没回来。
有人说他死了,死在藏海花田里。也有人说他背叛了张家,逃到国外去了。
但没人真得去找过他,包括张惊浪自己。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逃了与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不会有人为了他奔波搜寻。
张惊浪沉默了一下,低头绕过张也成,去开房门。
“先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