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冬,十一月,长白山间迎来了一场大雪。
北风呼啸,雪色凄迷,从窗户向外望去,满目浓白,天地缟素,像是在为谁举哀。
谢朝兮做了好大的心理准备,艰难地从渐渐冷却的被窝里爬起来,去给将近熄灭的壁炉里添蜂窝煤。
深山林区里经常停电,何况外面狂风暴雪尚未停歇。
天还没亮的时候,电热毯就停止工作了,具体原因不清楚,但朝兮已经习惯了。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要把那个设计这栋建筑的设计师给臭骂一顿。
那个喝了些洋墨水就眼高于顶的设计师,对他说要在别墅里搭火炕的想法嗤之以鼻,信誓旦旦地赞美欧式风格如何如何高雅,就算子侄辈们长大了搬进来,都不会过时。
朝兮当时短刀都快拔出来了,却生生为着设计师的最后一句话按了回去。
他也没有全部退步。别墅的整体风格还是典雅的复古风,只是添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壁炉。
在当今的中国,这座位于长白山南麓的山间别墅绝对称得上富贵逼人,内里一桌一椅一字一画,都是古色古香的古董珍藏……壁炉除外。
虽然但是,设计师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年轻人有几个会烧炕的?何况还有那生活自理能力超级差的,壁炉确实比烧炕方便些。
煤火在壁炉里熊熊燃烧着,但也没办法立刻让冰冷的卧室变得温暖起来。
朝兮打了个呵欠,失了困意,对一旁雕龙画凤的落地穿衣镜瞧了半天。
镜中的他赤着上半身,白皙却精壮的身体堪称艺术品,唯独在腹部留下一笔瑕疵。
血脉里与生俱来的“诅咒”,让他不易留疤,偏偏这道伤疤,像是印刻在灵魂上,经年不曾消逝。
他看了看日历,显示的是2003年。
整整三十年了啊。
他摇头笑了一笑,走到窗边去。
外面是一片琉璃世界,漫天飞雪,满目荒芜,庭院当中,有保洁人员扫出了一条大概只能容一辆汽车勉强开过的道路,红色的砖石分外显眼,延伸到雪山之外,让他不至于觉得自己与世界隔绝。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响了卧室门。
“进。”
朝兮连头也没回一下。
抱着一堆文件走进来的人是他的助理,叫张长风,不过跟那个他恨之欲其灭亡的张家没什么关联,纯粹是同姓罢了。
十几年前,他取出了所有存在国外的金条,作为启动资金,开了公司,在飞速变革发展的中国做起了各种各样的正经生意。
到如今,他虽没有成为什么首富,可也是能在“有钱”二字前,加上好多个“特别”的人物了。
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其实就有了稳定的运行机制,无须他亲自打理生意,日常琐事,主要都是一票助理们在忙活。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助理一般是五年一换,张长风是第四批了,也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所以每年到长白山,朝兮都习惯带着他,随时替自己料理包括但不限于工作的各项事宜。
照例汇报完公司事务,张长风把一个文件袋递过来,用公事公办地态度说:“王蛇刚刚传回消息,在长白山附近发现了那些外国人的行踪。”
王蛇和他的团队,是朝兮半年前从国外高薪雇佣的佣兵,王蛇是队长,这半年来他们一直以保镖的名字跟在朝兮身边,但实际上,朝兮是将他们充作“伙计”在用。
“在哪儿?”朝兮一边拆开文件袋,一边问道。
“阿盖西湖附近,明天应该就会过雪线了。”
“嗯。”
文件袋里是王蛇拍摄的一些照片,透过湖边稀疏的树木,可以看到他们一行大概有三十几个人,五十多匹马,熙熙攘攘的,是一支很大的马队。
后面的几张照片,有的比较清晰,能看到一些背着枪的外国人——应该也是佣兵。这群男人中间,围着一个短发飒爽的女人,张开一个雷达状的东西调试。
……错不了了,就是裘德考公司的人。
裘德考,裘德考……朝兮眯了眯眼,想起某些久远的、不甚令人愉悦的回忆。
他继续往后翻,但后面有几张照片比较模糊,似乎拍的是湖畔的山坡林地。
张长风接着说:“除了外国人,那附近似乎还有其他人在活动,人数比较少,但距离较远,没拍到有价值的照片。王蛇派了两个人去附近的村子里打听,也有可能是来探险的背包客。”
这群人有八九个,从衣着上看没有那些外国人那么整齐划一,但朝兮直觉并没有那么简单。
照片没有拍到任何一个人的正脸——当然,即便有正脸,这么模糊,估计亲爹亲妈都认不出来。
唯一算清晰的,是一张侧面照。
照片主体是一个高大而清瘦的男人,靠在一棵松树上歇息,脸背对着镜头,只露出线条流畅、棱角分明的下颌,背上似乎背着一把漆黑的长刀,在弥漫的风雪里显得格外寂寥。
朝兮盯着那张照片瞧了半晌,手上忽地一顿,照片便脱了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张长风连忙去捡,“老板,怎么……”
一语未毕,他看到自家老板猩红的眼睛,劲硕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仿佛经受了极大的刺激。
“……不用管那些外国人了。”
过了许久,朝兮忽然开了口,沉哑的声音幽深如渊:“让王蛇做好准备,跟上照片上这些人……我随后就到。”
张长风惊讶道:“老板?外面下着大雪,您这是……”
“把最好的装备给王蛇他们送过去。”
陈年旧伤像是感应到他的心绪变化,凑热闹似的泛着钝钝的痛意。朝兮捂着伤疤转过身,越过张长风,走到衣柜前,平静地穿上毛衣、外套。
“我出去几天。公司的事,你看着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