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朋友、邻里之间,二千年来,我们西阳塅里的老规矩,讲究一个告工之理。
什么叫告工?告工就是别人家里,起屋上梁,红白喜事,都去帮忙,不谈什么工钱。今天我家有什么事,你们来帮忙;明天他家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来帮忙。
有的人家,老的太老,小的太小,还不起工,怎么办呢?哪怕就是拿一把腌榨菜,一捆红苋菜子,几个土鸡蛋,恭恭敬敬送过去,尽个人意,也算还了工。
枣子坪是大湾大户,住家四百五六十户人家,近二千多人,都是一个姓,晓得以前这个房头的族长,青蒿老子回来了,个个都来问候。
“承蒙各位父老乡亲看得起,我屋宇窄狭,没什么招待,当真我做了厚赖皮。”青蒿老子双手一拱,说:“过几天,我三伢子就要起屋上梁,麻烦各位兄弟,长辈,晚辈,来捧一个人场。”
从枣子坪到新边港,至少三十里。过来帮忙的乡党,公鸡还未穿上裤子时候就出发,走到新边港,才八点半钟。杜鹃母亲托邻居下了一大锅子面条,告工的乡党们,想吃多少,就捞多少。另外,配了加油、加盐、加辣椒子、加葱花的配料。
仅一天工夫,屋场地基清理出来了,山上土钵子大杉树,砍了七十多棵,而且剥了树皮,等着晾干。
隔了半个月,青蒿老子又叫了十六个年轻人,带着八付土砖匣子,放出三千多个土胚砖。土胚砖难干透,即使是秋高气爽,也得等上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便到了阳历的十二月。青蒿老子的第三个儿子,催促青蒿老子:“爷老倌,女方催得紧,要求我家,在腊月份,拜堂成亲。”
青蒿老子吼道:“急什么!土砖胚子未干透,建的房子,东歪西倒。起屋上梁,是百年大计,不急于一时。”
老古板人说得好,崽大父难做,弟大兄难为。青蒿老子对三儿子说:“你建新房子,理所当然,应由你自己做主。我这个老家伙,不过是借屋打住十来年,风快风快,要去见阎王老子了。建房子,求个千年古迹万年牢固。”
三儿子这才明白,爷老倌青蒿,用心可谓良苦,于是说:“不听老人言,到老不周全。爷老倌,你帮我举持大局。”
青蒿老子做了甩手掌柜,住在祠堂,倒也舒舒服服。
三儿子过来说:“爷老倌,我请吉祥寺的了然和尚,定好了开砌的日子。”
青蒿老子问:“哪一天?”
三儿子说:“冬至过去的第二天,农历十一月十八日,是个好日子。隆回李复生的正宗通书上说,星星造作良,婚姻更吉祥。”
青蒿老子说:“好吧!我明天早点去新边港。”
或许是喝多了酒,青蒿老子躺在屏风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从东边的侧门出去,跑到茅厕里,撒了一泡黄黄的尿,才沉沉睡去。
下半夜,青蒿老子做了个恶梦,梦见枳实、川柏两个人,穿着白衣白裤,抬着一顶白色的轿子,轿子上坐着一个人,却没有头颅。
青蒿老子素来是胆撑了屁眼,此刻也吓得屁滚尿流。青蒿老子吼道:“你们两兄弟,不好好地护在剪秋身边,装神弄鬼,来吓唬我这个老家伙?”
川实和川柏两个人,立刻消失不见。
青蒿老子惊魂未定,哆哆嗦嗦,干脆点燃煤油灯,四处查看。原来,自己上茅厕时,东边的侧门,没有关上。
青蒿老子回到祠堂的正厅,发现祖先的神龛下的供桌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檀香木盒子,且上了锁。
檀香木盒子上,一张白纸条上,写着几个老红色的字。青蒿老子不认识字,只好打开西边的小门,走到隔壁堂弟的家门口,喊:“老弟,老弟,快点起来。”
堂弟在房子里说:“老哥,半夜三更,你发什么神经?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再说吧。”
青蒿老子说:“我不晓得什么人,把一个檀香木盒子,送到了祠堂的供桌上。我心上心下,预感大事不妙。”
堂弟说:“好,我这就起来。”
担心夜风吹熄了煤油灯,两兄弟只好慢慢走着,
青蒿老子说:“檀香木盒子上,有一张白纸条,有几个老红色的字,我不认识。老弟,你是游方郎中,你应该会识字。”
游方郎中轻轻念着白纸条上的字:“剪秋爷爷头颅,卫茅送回。”
“这盒子里,装的是剪秋的头颅?”青蒿老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说:“剪秋死了?剪秋的头颅,是被割下的?这个送回头颅的卫茅,又是何方人物?”
游方郎中念完白纸条上的字,懵懵懂懂,半天没有反应。青蒿老子一说,吓得手中的煤油灯,掉在青砖铺的地面上,琉璃灯被摔破了,那掉卡在灯头上的灯芯,勉强燃了三秒钟,终于熄灭了。
“青蒿哥哥,怎么办?”
“我姑且相信,这个将剪秋师长头颅送回来的卫茅,是我们的宗亲。”
“如果是宗亲,卫茅为何不露面?”游方郎中说:“檀香木盒子里,当真装的是剪秋师长的头颅?”
“我也是非常怀疑。”青蒿老子说:“我跟剪秋七年多,剪秋师长是赤芍手下的得力干将,当真是用兵如神,不至于失败到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游方郎中说:“堂兄,我相信。我听说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剪秋他们的部队,被迫长征。”
“如果檀香木盒子里,果真装的是剪秋师长的头颅,我们必须请枳壳大爷过来。”青蒿老子说:“枳壳大爷与剪秋师长,是四代的堂兄弟,而且,剪秋师长,家里还有老婆,三个弟弟,五个儿子,三个女儿。”
“那我们赶紧去告诉枳壳大爷。”游方郎中说:“枳壳大爷和剪秋的老婆、弟弟、儿子、女儿未到之前,我们先莫请动那木盒子。”
祖先神龛前,有一道软帘。祠堂里出了什么忌讳的事,得先把帘子拉下。
青蒿老子和游方郎中,借着天井里的月光,想将八仙桌抬到中间的祭拜大厅,把檀香木盒子,摆在八仙桌上。
光线太暗,游方郎中说:“我回家去煤油灯来。”
青蒿老子拉软帘的时候,忽然看到灯光照着的迁湘太祖,流下两滴眼泪。
青蒿老子说:“太祖流泪了!”
“太祖一个木雕刻的神像,怎么会流泪呢?”游方郎中说:“太祖的头顶上,瓦片烂了,经常有雨水、露水滴下来,所以,太祖才会流泪。”
东边侧门边上,专门有一间小房子,摆放纸钱、香烛和鞭炮。青蒿老子说:“我们先给剪秋师长,敬上一柱香吧。”
两兄弟各持三根粗长的香,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行完礼之后,匆匆忙忙朝枳壳大爷家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