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只小木箱,里面放的是金锭。”
独孤远峰不胜慵懒地躺倒说道:“其中的一小半儿,是之前的历代先祖里,家有资财的门中子弟所留;而另一大半儿,则是我的先父所遗——怎么样,没想到,你的师父,还是一位巨富之子吧?!”
“哦,”
阿梨漠不关心地随口应付了一句,伸手指向那数层置物架道:“师父,那这些呢?是本门的武功秘笈吗?”
“除了你师姑早些年,交由我代管的两册,她所自创的武功秘笈,别无其它。”
独孤远峰说道:“本门的武学,皆由子弟代代口授相传,从不留下文字——如此高深的武功,若是万一不幸,落入了奸徒的手中,如何得了啊?就是你师姑的秘笈,待你学成之后,也要尽数儿毁去。我不曾看过,也就没法儿教你,只能由你自行研习了。”
“那......那这些木匣里,装的是什么呀,师父?”
阿梨奇怪说道。
“废话!当然是地契、合约、账本儿,和各色的珠宝了。这些珠宝,远比金锭值钱~!”
独孤远峰嗤笑说道:“日常所用的铜钱,都放在我床下的一只铁箱子里锁着,钥匙,就藏在我的床褥中层——现在你知道,你推测的床下空荡荡,是有多武断,多自作聪明了吧?你居然连弯腰验证一下儿都不屑,如此的刚愎自负,日后被事实打起脸来,我想想都替你疼得慌!”
“是,是弟子狂妄自大、浅薄无知了,师父。日后定当谨记,决不再犯。”
阿梨羞愧自责道:“放些不多、不少的铜钱,摆在貌似隐蔽的地方,好让盗贼欢欢喜喜地得手而去,远比坚壁清野,更为明智......”
“嗯,你要记住,即便是再聪明的人,也会有一叶障目,智慧不及的地方,凡事要多看、多想,多问、多验证,万不可自以为是,当然为想。古人云:‘满招损,谦受益’,昔日深得民心的刘备和聪明绝顶的诸葛亮,都先后败在了固执己见、不听人言之上,何况你、我之辈呢?”
独孤远峰这才略感满意地,颔首说道:“刚刚进来的时候儿,你注意到石门和墙上的特异之处了吗?”
“是,弟子察觉到了,石门四周的墙壁与众不同,另有乾坤,似是以两层比其他墙体薄了四分之三的石砖,内夹一层薄铁板所建,这样既可减少了墙体的厚度,又不至于影响到承受力。”
阿梨谨慎地思索说道:“如果密室的南、北两墙皆是如此,那么,北面的围屋,当可少借用一跬步的空间,使得密室更为隐蔽。”
“不错,如果借用得太多,再怎么掩饰,也会引起感官上的异觉。”
独孤远峰一笑说道:“你可知头回的错处了??”
“弟子知错了~,师父!”
阿梨略带撒娇道:“不过,这具棺木的尺寸,可远非石门所能容纳而入的,且木板也并非是组装而就,要么,就是始建之时,先摆设了此棺,要么,就是另有入口。北墙开门,门体尺寸过大,同样不合奇门遁甲之道。此入口儿,应该就在厅堂的西墙之上,对吗,师父?”
“这次,算你蒙对了!”
独孤远峰反手拍了一拍头顶的棺木道:“这里相对应的地方,摆设了一排沉重的大理石坐榻,靠近北侧的坐榻背面,设有一处洞口,其开关之法,和石门无异。站在洞口儿,内、外接应,可供棺材出入。”
“那......坐榻的靠背,应该是可以单独拆卸的吧?”
阿梨沉吟说道:“不然,整体搬来搬去,沉重不说,地面上也会留下移动的痕迹。”
“靠背是可以单独拆卸的,不过,也没有频繁触动的必要。”
独孤远峰轻轻一笑道:“毕竟,谁家也不是三天两头儿就死一个掌门人的!”
“可是......把棺木存放在这里,也是很奇怪的吧,师父?!”
阿梨纳闷儿说道:“您还是出来说话吧,躺在里面,怪别扭的。”
“老老实实,看你的地契、合约和账本儿,休得啰嗦!”
独孤远峰冷冷说道。
“但......师父,咱们青山派不是历来离世索居,远离红尘琐事的吗?!”
阿梨更加不解道:“怎么还有地契呢?财宝、棺材,和地契、合约、账本儿——咱们的密室,总不会就是专门儿建来,存放这些又俗、又怪的东西吧?!”
“又俗又怪??”
独孤远峰嗤之以鼻道:“你呀,幼年虽然吃过不少的苦头儿,可毕竟不用为经济操心,后来进了李府,锦衣玉食、用度不限,更是不知生计之艰难了。咱们青山派都是离世索居的大活人,不是所谓的姑射仙子,餐风饮露、吸食日月精华,就能够与天地同寿,万古长存了。这一日三餐、日常用度,房屋和石路的修缮,以及坐骑、草料、煤炭、汤药,哪一样,不得用铜钿维系呀?财宝和金锭,是为了以防不测所需的,而日常的开销,就全靠着这些地契和合约了。独孤掌门,往后啊,这几样儿,就得由你来张罗了,你不看仔细了,如何使得呀?他日你再往下传的时候,尽量可多不可少,可繁不可简。不过,若确有需用之处,那便只管花费,大不了,子弟们再重新积攒就是了。”
“我这不是还早了嘛,师父,您且得再辛劳几十年呢!”
阿梨嬉皮笑脸道:“这些东西呀,我等到时候儿再看,也不迟啊!”
“哼,怎么,就不兴你师父也想偷偷懒吗?”
独孤远峰轻飘飘说道:“你不看哪?那我,就说给你听!——地契是山下的两处农庄,乃是咱们的先代师祖,为了后世的子弟们衣食有靠,努力贩卖山石、柴火、木炭,有时也匿名下山,为人保镖、运货,所逐渐积攒下来的,所以,咱们这些子弟,才能有屋可住,万事无忧,专心习武、学文,这就是咱们先祖的智慧之处了。史书上后来所记的橘奴、杏林,无非如是。不似备受世人推崇的陶渊明,心里只有他自己的高雅和气节,玩儿的就是一个出尘绝代,最后片瓦无存,茅屋倒塌、田地绝收,潦倒病死在朋友的小船儿上。偏偏他还俗心未灭,能娶、能生、不能养,累及亲友,害人害己。”
“原来师父的心里,这么轻视陶公。”
阿梨哭笑不得道:“那您第一次见到我,还让我临摹您手书的‘归去来兮辞’——吃完饭就打厨子这种事情,不太合适吧,师父?”
“那是因为,他的诗句和理想,还是很有美感的——然则,所谓的理想,一定得首先立足于经济之上,方能站稳不倒。如果自己做不到,至少莫要累及旁人。若有家室、子弟,却立志要远离经济,此心与禽兽何异??”
独孤远峰抬手一指头顶的“朴素堂”三字道:“这么朴素的道理,还用细说给你听吗?”
“是,弟子受教了。”
阿梨恍然醒悟地,看着那三个金灿灿的大字,惭愧说道:“那棺材,有何深意呢?还有合约,又是怎么回事呢?”
“咱们历代的掌门人,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为自己购置一具椿木寿材,以此来提点自己,椿寿有尽,万事皆空,面前的这些黄白之物虽则重要,却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切忌舍本逐末,忘记了它的真实用途,过度追求,违背了初衷。这就是:‘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的道理。”
独孤远峰手抚棺木道:“这具棺材,就是我当年自己置办的。我生性喜好阔朗,就特意打造得宽大了两分。现在感觉,确实舒坦!!”
“先祖们想得真是深远、透彻。”
阿梨大受触动道:“弟子今日,受益匪浅。”
“那是因为你平日里,脑袋空空,一无所知!!”
独孤远峰嘲笑说道:“至于合约呢,是和两处农庄的管家所立。咱们的先祖生性洒脱,也是不愿亲手管理这些俗务,便将两处农庄,都委托给了他人,与他们约定,对方可以世袭管理,咱们不问细节,他们自负盈亏,只是每隔十年,交给咱们一定数量的铜钿,然后每年山上的饮食所需,皆由他们提供,咱们下山自己去取。若遇连年荒收,便可相对减免。账本儿所记,便是历次的收付和交接画押。我此次回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着合约,取回了这二十多年的欠资,皆都用在了重修山路和宅院上。往后你就得接手去做了,谨记:既莫要刻薄索取,更不得混沌含糊、心慈面软——人性的丑陋,惯会得寸进尺、欲壑难填,不可不防。”
“师父,您这话说得,怎么好像......”
阿梨越听越觉得不妥,急忙纵身跃至棺木之前,跪倒大惊道:“师父,你当真伤到了心脉吗?怎么不让我为您疗伤呢?您没事吧?!”
“一开始,我的确是以为小伤,无妨。”
独孤远峰面色惨白地苦笑说道:“但看到伤口的深度后,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身中剧毒,怕不能解了......”
“中毒?!师父......”
阿梨连忙用力咬破了食指,滴了几滴到他的伤口之处,又将手指放到他的嘴边道:“师父,您快吸食几口,快些呀!”
“傻孩子!”
独孤远峰任由着她一通儿折腾道:“咱们不是试过好多次了吗,你的血液,只可自身防毒,却对他人的中毒,毫无帮助。你且莫要慌张,细听我说......”
“不,此毒既然是师姑下的,那么她一定会有解药!!”
阿梨的头脑一片混乱,慌张慌张地,起身就走道:“我这就去和她要解药!”
“镇定!”
独孤远峰虽则轻声,但却无比威严地厉声喝止她道:“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八个字,我平时是怎么提点你的?!你且想想再说!”
“是!......师姑之前那么紧张你的伤势,并且她刺伤了你,绝非出自她的本意,所以,这毒,不可能是她下的。”
阿梨软软地跪倒在地,掩面啜泣道:“她若是知情,见你受伤,也绝无不告知之理。可见,她不可能有解药。”
“但是师父,也许师姑会知道,这种毒药的解毒之法呢??”
阿梨哀哀地言至此处,忽又满怀希望道:“即便不知道,咱们三个人合力,用内力将毒性逼出,不就可以了吗?再不济,也能延缓毒性的发作......师父曾经下水救过的那位柯家姐姐,现今乃是使毒的行家,弟子这就飞马去求她救你,你对她有恩,她一定不会拒绝的!来,我先为你,点上四周的穴道,阻止毒血流转......”
“已经来不及了!——我点过自己周边的穴道,只能苟延一时,无法扭转乾坤。”
独孤远峰微微地摆了摆手,云淡风轻道:“若是方才甫一中毒,便立时当机立断,剜去伤口四周的血肉,或许还能有救。可我过于大意,只顾着和你们言谈说笑,等到后来,发现伤口不算轻浅,但却无血、无痛,甚至令我浑身舒坦、麻木无觉,那时便已然毒入心脉,流转到周身,神仙难救了......”
“不,不会的,师父!!”
阿梨六神无主地,近乎崩溃道:“无论什么办法,有没有用,咱们总得试一试才知道啊!对了,解毒的草药——杠板归、曼陀罗、甘草、绿豆、黄杜鹃......!咱们山上一定会有的,我去找找,师父,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
“阿梨,不要白费力气了。”
独孤远峰叹息说道:“节省时间,听我把话说完吧!”
“我不要!师父,您别这样放弃呀!!”
阿梨痛哭流涕道:“您素日教给我的,可不是这个道理呀!”
“唉!我累了......”
独孤远峰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悠然笑道:“此时归去,也算得其所哉了——再说,天下的毒药,其性越毒,越是舒适无觉,我自知双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便不再做苟活之想了。你也得看清事实,莫再挣扎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