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之富饶,不在雕梁画栋的金碧辉煌,而在方宁等人眼前的民生康和,酒意酣畅。
城墙内外,山河之间尽是画舫酒楼,朱瓦琉璃,将大宋盛世缀出一派繁盛瑞幸之风。
方宁、沈昱、邵夫子抵达汴京时,已过卯时。
夜幕拉下,红纸灯笼垂挂,汴京的风华皆承载在阳燧火色中。
“我就不随你们进皇城了,大殿森严,皇上龙威不可触,规矩太多,我不习惯,省的给你们添乱,方师侄又要埋怨我。城郊西北二里外的小坡上,有个青云观,是我的居所。你们有空可来找我玩啊,随时欢迎。”邵夫子并非是用与方宁等人商议的口吻,目光定在一‘阆品居’的酒楼前,马绳一拽便拐了弯。
方宁无甚在意,已然适应邵夫子的贪酒随性,只叮嘱了一句,“师叔你年纪大了,莫贪杯啊”。
倒是沈昱望着邵夫子一溜烟不见的身影,颇有意趣地回忆道:“皇上每每遇到师叔,都想招他入仕,可每每都会被拒,着实有些尴尬。好在皇上宽仁大度,从不计较,还夸赞师叔是谪仙之人,不该在阴诡朝廷中淹埋。皇上是明君,但伴君如伴虎,师叔避而不见是对的,否则再拒几回,皇上面子终归挂不住,也会惹来其他朝臣的嫉妒了。”
“做个逍遥散人也很好。”方宁淡淡说着,举目四顾。
她自少时离京,便再没回过汴京,多少有些近乡情怯,尤其是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皇上,神色也多了份肃穆,心道:“父亲,希望我这次回来,能让恶人伏法、真相不再蒙尘,能尽快为你、为师傅报仇雪恨。”
过了朱雀大街,按规矩做了几道盘问、查验,二人终于来到大庆殿门前候着。
沈昱见方宁手中一直攥着柴威信件,开口,“当今皇上年刚过三十,但为君已有十数载。陛下年幼丧父,蒋太师不仅教他为君之道,亦授予他如何为人父为人子,亦师亦父,此等感情,绝非我们三言两语就能分化。若是陛下不信这些,切莫与其争执,要徐徐图之。不可太过激进。况且蒋太师是当朝宰辅,心机深沉,势力遍布,你可不要给自己挖坑。”
“我明白。”方宁淡淡嗯了一声,瞧着皇门梁宇上偌大“明堂”二字,神翰雄伟,势若飞动,从容道:“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事在人为,陛下与蒋太师的情分难以撼动,我心亦不可撼。”
说话间,殿门大敞,一身着四爪蟒袍的公公碎步朝二人走来。那蟒袍银线云纹大氅足以见其身份贵重,
沈昱立刻朝着那公公拱手礼拜,微笑道:“何公公,有劳带路。”
方宁也学着沈昱的样子对何公公行礼。
何公公和善的朝着沈昱回礼后,目光落在方宁身上,打量间,一细长的尾音从鼻腔发出,满意道:“咱家听皇上说,方娘子是当年钦天监监正方维民之女,其行事果敢聪慧,又不失体统,如今瞧来,是个妙人。”
“谢公公夸赞。”方宁入了皇宫后,特意收敛了几分平日的随性,变做一副乖巧模样。
她既不想给沈昱惹事,也怕冤仇因自己的鲁莽而得罪权臣,不能昭雪。
如今她与沈昱在天子脚下,也是入了蒋太师的地盘,一切都应小心谨慎为先。
想罢,她低头与沈昱并肩前行,跟着何公公,一路进了文德殿。
殿门大敞,殿庭进深以脊柱为中轴,东西各有六界,入目不见底,一派威严庄重之色。
方宁朝着殿内走了约有数十步,才看清龙椅上端坐一人。
皇上已褪去朝服,一身素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见二人前来,放下手中笔,抬头微微一笑,“沈爱卿终于回来了。”
“臣沈昱、方宁,拜见陛下。”二人异口同声,跪拜叩首。
“平身。爱卿这一路辛苦了,来人赐座。”皇上的音容笑貌出温润如常,但不乏天子之威。
方宁落座后,目光悠悠的扫过大殿中的守卫、宫婢,还有站在皇帝旁边的何公公,最终一瞬不瞬的与皇帝对视,未发一言。
皇帝嘴角一勾,随即屏退左右,道:“都退下吧。”
待旁人尽数离开。
方宁忽然起身,再次跪拜,口中恳切道:“民女与父亲流浪在外多年,幸可重回故里。谢皇上隆恩。过多称颂阿谀之辞,民女笨嘴拙腮,不会多说。但有关乎皇上江山社稷之机要呈上,以表忠心。”
说着。将一路所行所见交代,复又从怀里拿出柴威住处拿到的信件,让沈昱递交,“陛下,此乃蒋太师与柴威通敌之证。希望陛下明察此事。”
“竟有此事?”皇上眉宇染上一层愠怒,但在打开信件瞧完,神色复又从容,语调颇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信件中字迹并非蒋太师所写。太师乃朕启蒙之师,为臣为师都对朕加倍恭敬,应是有人栽赃于他。”
“陛下,也许是蒋太师早有防备,故意让人替写呢?他是奸是忠,最好能详查后论断。”方宁头重磕在地上,声若玉石落盘,清脆铿锵。
皇上没有回应。
大殿上静谧无声,只有指尖轻磕在龙案上发出的滴滴答答,犹如头顶喷吐的龙息,不知喜怒,难辨后果。
沈昱的视线在方宁与皇上之间流转几回,干脆也跪了下来,恳求道:“陛下,方娘子虽出言莽撞,但对您之忠诚天地可鉴。多年来,她被追杀、栽赃陷害,数次濒危生死难料,更有辽国密探威逼利诱的招揽。可她从未忘记自己是大宋的子民。听云寨、赵王墓中,哪怕财富与地位唾手可得,她亦坚决维护将陛下与国家之利。她说大宋每一寸土地上的财富,绝不许外族侵占,不许佞臣为祸。臣没有与蒋太师朝夕相处,同患难共进退。但臣的师妹一路走来的所思所想,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分虚假。请陛下相信。”
“起来吧。”皇上欣慰一笑,道:“敢作敢为敢直言进谏不是人人都有的品性。大宋需要你们这样的臣子。既是如此,朕允你们在暗中调查,但不可让蒋太师察觉,不可公报私仇,肆意妄为的搅乱朝野。另外,朕看过陈寅的兵器设计,是个可塑之才,特封他为兵部库部副主事,而方宁你为观星使入驻钦天监,沈昱则为钦天监监正,希望你们三个恪尽职守,不忘初心,莫负朕望。”
方宁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得到皇帝的认可,能承袭父业。
她与沈昱相视一笑,忙叩头谢恩,大喜之下有些忘了形,“谢主隆恩。陛下果然是明君,臣赌对了。”
“哦?爱卿刚才那一出,是拿朕的贤明在赌?如此说来,若朕因你的顶撞降罪,岂不是做了回昏君?”皇上的眼中对方宁满是欣赏,不由与她开起了玩笑。
方宁吐吐舌头,笑呵呵道:“陛下一言,万马难追。绝不可收回成命啊。”
皇上敛眸浅笑,不欲多言,摆手命他们散去。
方宁与沈昱走出殿门那一刻,才算彻底卸下担子,一口浊气重重吐出。
“你方才胆子也太大了些。是真不怕陛下降罪于你。陛下圣明,但不会永远仁慈,你当真是高估了我们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沈昱一本正经地指责起来。
方宁侧首,绕开沈昱,看向汴京的孤月,唯有一团烟云相伴,叹息道:“孤月难行,但我心匪石,不可转矣。我并非高估,只是确定陛下最需要的就是我们惹怒于他。若他一味信任蒋太师,大可不翻看柴威的信件,他早就怀疑蒋太师通敌叛国,既然心中已种下种子,自会生根发芽。无非这个破土而出的过程太过残忍,他需要我们帮他一把。”
沈昱不置可否,只是点着方宁的脑袋,“转不转的,先保命吧。蒋太师在汴京耳目众多,你日后得加倍小心。”
二人骑马回了沈府,还没拐进家巷门前,就见一墨衣男子,在宅门前来回踱步。
沈昱下马,走了两步才模糊看到人脸,诧异道:“付兄?你怎会在这儿?”
那人听见沈昱的声音,如握住救命稻草,几步跑到沈昱身边,拉着他急切道:“沈兄,你得帮我。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沈昱与方宁对视一眼,心知,得儿,今夜又是不眠夜。
他们领着付平席进屋,吩咐下人倒了壶热茶。
温茶入口,付平席紧绷的神色稍有松缓。
“究竟发生何事了?”沈昱见他神色好转,认真问起来。
付平席似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余光打量着方宁,犹豫间,缄默不言。
“付兄,此乃我同门师妹,为人持重,你大可放心。”沈昱为付平席介绍起方宁。
付平席听完方宁擅长的技能后,眼神从怀疑变到讨好,不顾男女礼节地握住方宁的手,“浑天派,娘子既也是浑天派弟子,可否为傅某寻一寻失踪的发妻。”
方宁抽出被付平席攥痛的手,抓住他话中关键道:“你妻子失踪了?有几日了?”
她复递给付平席一壶热茶,见他双手发颤,神色涣散,感觉受过什么极大的刺激。
付平席深呼吸起来,低头瞧着热汤的波纹,低声道:“她没失踪,就在家呢。”
沈昱见他说话前后不一,一双手搭在付平席肩头,支撑道:“付兄,你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付平席抱头,语句紊乱道:“她就在家里呢。我骗她说出来与同僚吃酒,才得以跑出府来求你帮我。沈兄,我发妻确确实实不见了,现如今在家的那位,根本不是我的发妻。明明长得一摸一样,怎会这样呢?”
方宁不知其意,只能凭借只言片语猜测道:“你的意思是,你的妻子人还是那个,但性子却换了?”
付平席似被雷击般,蹭的起身,点头道:“对,从几日前,我回到汴京,她人就变了性子。从前她最爱吃醋,耍小性子,总说要与我和离,闹的街坊邻里看笑话。但事实却是,我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她与我吵闹也是因为我贪杯,怕伤到我肝脏。。可最近她却温柔得不像话,甚至主动给我斟酒。总之,眼神不像她,做同一件事感觉就是不一样。我与沈茹青梅竹马,绝不会认错。我今晚睡前,梦到了沈茹哭着和我说,她惨死了,被厉鬼缠身,让我千万小心。我不敢忽视,想到沈兄你最擅长断案,就想来问问你。”
沈昱的神色也严肃起来,“弟妹五日前,听说我要启程回京,还同我有过书信往来,信中提及你今日与同僚饮酒过多,让我回汴京监督于你。怎会单单五日,就换了性子?”
方宁抿唇一想,从袖中掏出三枚铜钱问卦,一番动作下来,手指沾着茶水,在木桌上记下,“第一爻,乃老阴。”
“什么意思?”付平席朝桌案看去。
沈昱将躁动的付平席按下,示意他等上一等,低声道:“周易摇卦,能测人吉凶。我师妹在算弟妹此时,身在何方。”
方宁复又掷出铜币,周而复始,再是五回后,桌上已成卦象。
她眸色一暗,阴沉道:“此乃《天山卦》,浓云蔽日,深埋水底的凶兆。此卦象通常带着月令不善、团伙行凶、惨遭不测之相。付夫人,约莫遇害了。”
“不会,怎么会呢?我夫人明明还在家中休息,等我回去呢。沈兄,我半夜叨扰了。权当我未曾来过。”付平席神色仓惶,摇头否认,慌乱离去。
方宁瞧着沈府门前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有点哀戚,“他应是很爱自己的发妻吧。接受不了这个消息。”
沈昱一碗茶吞肚,神色凝重道:“我与付家夫妻乃多年好友,我不能弃他不顾。付家住的是厉鬼还是阎罗,是真是假,我都得去看看。”
方宁抬头,瞧着沈昱自始至终都没认为是她算错,心底生出几分宽慰,箭步上前抓住沈昱的胳膊,飞身跃起,“跟着我,更快哦。”
她带着沈昱,一路轻功疾行,比付平席到得早上许多。
付府大门前,方宁鹿一般机灵的眸光一闪,回头朝着沈昱道:“师兄,你可信我?”
“不信。”沈昱见过方宁这般神色,在回汴京前的无数回,坑他的时光中。
然而,话音未落,方宁已然出拳,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是为了同窗好友啊。”
她给了沈昱框框两拳,正中眼圈,不至于太过痛苦,但瞧着受伤不轻,满意道:“师兄你气度太过不凡了,需要一些外力辅助,让我们的戏码演得逼真些。”
沈昱闷哼吃痛,再回神时,方宁叩响付府大门。
前来迎客的是一位年过四旬的管事,打量了眼方宁沈昱,见二人衣着不凡,原本厌乏的神色好转,“二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方宁撑起腰杆,让出一个身位,露出一双熊猫眼的沈昱,讨伐道:“你们的官爷,喝醉了酒,打了我兄长,还轻薄了我。将付平席叫来,我要讨个公道。这还有王法了?”
管事回头,见沈昱伤得不轻,一直捂着眼角不发一言,而方宁却是容姿出众,果断将他们请进门,“二位,小声些,付老爷有事出去了,要不您二位稍候?”
方宁声色更高,摆出一副势要让街坊邻里都听见的姿态,“你若不叫一个可以说话的,我便一头撞死在这。”
“何人喧闹。”方宁的声音将将落下,一好听的女声响起,慢悠悠地从前院踱步过来。
方宁借着昏暗的月光,微一打量,是个圆脸女子,但妆容精致,五官也是流云般舒畅艳丽,只是厚重的粉黛将她衬托出了半分风尘。
“你家老爷打了我兄长,轻薄了我。”方宁见那管事朝着女子喊了声“夫人”,瞬间一副泼皮无赖的神情,指着沈茹鼻子说。
沈茹头也没抬,摆弄着指尖豆蔻,掏出个银锭,不以为意道:“抱歉了,权当赔偿吧。”
说罢,她转身离开,丝毫不把付平席的事情放在眼里。
而那管事怕方宁不肯罢休,遂赔起笑脸,又给出一个银锭,道:“若是不够,我便再给你们一些。老爷近日精神不好,像是了疯病,只要一喝酒,好端端的人就开始碎碎念,逮着一个吓人就念叨说夫人不见了,夫人不是夫人。但夫人明明活生生在府中,性子还比往日更宽厚温柔些呢。我们大家都很尊敬夫人,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所以二位,老爷若真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希望海涵。”
方宁握着手里的银锭,莞尔道:“行吧,我们兄妹不叨扰了。”
沈昱迎着冷风缓步而行,心底渐生出抹寒意,“我认识沈茹多年,若付平席真轻薄于你,她肯定拿刀砍了付平席的猪手。只有不在乎,所以才无所谓,这也许就是那些下人口中的温柔贤惠吧。”
方宁眼底晦深如海,道:“我刚才看那沈茹面相,觉得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我打算一会儿回去问卜。”
二人沉默间,在转角处见付平席匆匆而来,步子晃悠,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酒杯,声色颓唐的嘟囔:“付家,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