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万家喜乐融融,唯方宁、沈昱苦大仇深。
烛火在青铜朱雀灯台上跳动,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钦天监占星阁的檀木屏风上。
她手中银签尖端悬在沙盘上空半寸,似在一个迂回的勾勒线路。
细沙堆砌的汴京地势模型里,代表烟花燃放点的赤色小旗正随着签子移动簌簌震颤。
“当真是灯下黑。”沈昱匆匆进门,声音裹着夜风撞开雕花木窗,深青色云纹官服掠过沙盘边缘。
他将手中的一本册子仍在桌上,愤慨的拍了下桌子,开启了前所未有的批判:“三日前我们还在笑说师叔定是躲进观星塔研究新历,没成想是被贼人掠走。亏他琢磨的出来,编出个《步天歌》在鬼市四散而开,让咱俩猜谜。都这样了还有心情玩这个?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他!有这机智为啥不逃出来啊。我算是明白师父当年说他这个师弟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什么了。你都没看到,六扇门的同僚整夜未休,才终算将这假《步天歌》按下,没传遍汴京大街小巷。他多大年纪了,忒不靠谱了。他不是会武功吗?你不是说看起来还挺厉害吗?怎么次次都是他倒霉啊。他行不行啊他。”
方宁的银签突然刺入沙盘东北角,细沙迸溅如星,盯着那处凹陷,恨道:“第三回了,师叔被掳走第三回了。我有理由怀疑他是故意的。当然,不是与贼人苟合的故意。他就是贪玩,知道点轻重缓急,却又不多。等他回来,我要好好责问一下。”
沈昱长叹口气,瞄了眼方宁阴沉的脸,兀自抓起沙盘边缘的铜制星晷研究起来,嘴里轻柔道:“其实,冷静下来,我们往好处想。至少师叔做的是假消息,还为我们传递了不少贼人的情报。若不是他被掳走,我们如何知道贼人欲在太后诞辰那日火烧汴京?师叔能以假《步天歌》传递真消息,告知我们埋藏炸药的地点在哪儿,已是万幸。说不定师叔是故意被路走的,以身入局,打入敌人内部,是帮助我们呢。”
“是是是。我必定重谢师叔。”方宁嗤笑一声,嘴角一撇,“师兄你啊,真是心善。老娘想抓贼,用得着他以身犯险,自作多情?他先斩后奏,就是不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是火上浇油!刚愎自用的老家伙,吃一次亏他就老实了。”
她边说,边盯着那假《步天歌》中最后三句星辰暗语,愁容更重,“陛下当真不肯暂缓寿宴?”
沈昱摇头,将桌边御赐的参汤离方宁推得近些,一旁的琉璃灯悬在沙盘上方,跳动的火焰在他眉骨投下阴影,“陛下亲口说,'乱党既要借太后千秋节生事,不如将计就计。沈爱卿与方爱卿智谋过人,必有办法断贼人后路。”
方宁苦笑,眼下的青黑显得更重一分,“他倒是相信我们。我不是他的爱卿,我是他的驴,可以不停干活的那种。希望最后不要被卸磨杀了。师兄你也要小心哦。”
“不会的。陛下不是那样的帝王。”沈昱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此时,六扇门捕快忽然撞门进来,靴底还沾着夜露,青铜星盘被震得嗡嗡作响。
那年轻捕快捧着卷宗的手背还带着火药灼痕,严肃道:“禀方大人,属下按你指示,一一查看过炸药的位置,城西永宁坊查获的硝石足有三百斤,但各处的引线用量,共不过三丈。”
“三丈引线?”方宁的疑声微扬,手中银签在沙盘上划出刺耳锐响,猛然起身,屏风上的影子如惊鹤展翅,“三百斤火药若同时引爆,引线至少要备足三十丈,才能将炸药埋藏的地方连接而起,火烧汴京。不对劲,为何不足三丈?”
她踱步几回,突然抓起案头记录下的假《步天歌》残页,纸页上朱砂勾画的星宿突然在眼前扭曲成火舌。
沈昱兴奋道:“师叔在朱砂里加入了特殊的颜料,浴火呈情。三丈引线,不够连接那些炸药的位置,但足够让火光冲天,看清方位。永宁坊、安业坊、光德坊,这里连贯着整座汴京最繁华的要塞。同时,除开未找到的三处,其余九处炸药位置都绕着皇城而设,其野心已经昭然。”
方宁心下稍安,勉为其难的夸赞:“师叔真行。这意思是告诉我们那些贼人的目的不是火烧汴京,而是利用爆炸火光在互通有无,同时攻向皇城。”
沈昱低眉望着沙盘中央的皇城模型,细沙簌簌剥落间露出底下暗藏的铜制星轨,若有所思。
“那属下派人把炸药挪了。”年轻捕快哪儿见过如此场面,旋即就要出门。
“且慢。”方宁的指尖在沙盘边缘擦过,眼底亮起寒芒,“挪了岂不辜负那贼人为我送来的一片好意?”
她解下腰间鎏金香球,内里半截寻踪香正渗出诡谲的靛蓝色烟雾,“师叔给我的寻踪香,我还有最后一株。”
沈昱手中茶盏陡然倾斜,参汤泼湿了星图上天牢方位,脸色变了几变,“我记得当时问你,你同我说,寻踪香早已用完。你就任凭师叔被人掳走多日?”
“若不关他,怎么让他在贼人身边为我打探更多消息?还有就是长一长记性,我先前就是救他太快。就该让他被贼人多踹几脚。”方宁指尖绕过那寻踪香,靛蓝烟雾顺着门缝钻出,一路悠悠绕绕,往东北角去。
沈昱紧随其后,心底那句“最毒妇人心”按下不表。
方宁的银靴碾过青砖缝隙里新结的霜花,最终停在永宁坊暗巷拐角处。
寻踪香化作一缕青烟。
她望着眼前嵌在石墙里的生锈铁门,挑挑眉毛。
门楣上“甲字狱“三个剥落朱漆的大字被蛛网层层裹住。
“这里好像是前朝押解死犯的大牢,早就荒僻到方圆十里无人居住,成了乱葬岗,如今就剩野猫野狗了。”沈昱低头见几只龇牙的黄狗盯着方宁渐渐退后,哭笑不得,“师妹,你身上的杀气太重。”
“师叔倒是会挑风水宝地,每每被囚,都逃不离地牢二字。”方宁站在门前,瞧着眼前一路延伸向下的地阶,声色微凉的先行一步。
阴湿的地道深处传来邵夫子沙哑的吟诵声,倒是没多着急,还带着好意提醒的淡然,“荧惑守心,天牢现形。你们这群小辈囚我于七杀位,三日后恐有血光之灾啊,不若帮老夫搔搔痒,再离风口挪远些?老夫年岁大了,吹不了风啊。”
“真丢脸啊。”方宁扶额,避开来往巡逻的看守,如壁虎般贴住渗水的石壁,往地牢下走去,掌心隐星镖在指缝间流转寒光。
地牢门前,三个醉醺醺的看守正抱着酒坛。
方宁指尖闪过幽蓝星芒,隐星镖穿透看守喉骨,半空打了个漩回到手中。
霎时,滴血未溅,人已没了呼吸。
另外两人反应过来,尚未摸到刀柄,喉间已经绽开血花。
“解决了。跟我来吧。”方宁将隐星镖擦干净,向沈昱发出信号,抬步进入腐臭的牢房。
“师叔的《狱中杂记》可以出续集了,下一回打算在哪儿被抓啊,也提前告知师侄啊,我寻你多费劲呢。”方宁走到关押邵夫子的地牢前,一把劈开牢门铁锁,手里的掌风仍旧躁动,似乎还想劈一人。
邵夫子微有尴尬,甩开散乱的发辫,露出额角新鲜的血口,解释道:“此番真是意外,秘考队人多势众,我吃酒晚归,也难敌数十人外加早有准备的偷袭不是。说正事,你来的路上可见到一宝蓝大氅的男子,那是看守的首领。这些日子,我见他手里握着本堪舆图,视线撇过,见用十二辰次标注,每处炸药都有对应。”
“路上说。”方宁眼锋一锐,想起先前沙盘中那十二烟花之地,心中已有忖断。
然而,不留她多想,地牢外已有急步声传来。
救兵将至,她马上扯断邵夫子脚镣。
锈蚀的铁链惊醒了甬道尽头的獒犬。
獒犬声音吠叫如惊雷滚滚。
贼人示警的铜锣接踵,震得地牢顶部落下簌簌黑土。
方宁带着邵夫子离开地牢,沈昱驾着自制的四周全是锋利机关马车碾过鬼火粼粼的乱葬岗,气势汹汹横冲直撞而来。
“带师叔先行离开,我取个东西就回。”方宁抛尸一般,将腿脚被绑得麻木难动的邵夫子扔上马车,任由激鸣的马声穿破冷风,往人烟处跑去。
方宁趁着看守还没到,迅速在地上抹了把灰在脸上,抢过之前拍晕的贼人衣物穿上,悄然跟在前来搜寻的队伍身后。
一领头壮汉看着被破开的地牢门,再往下走,只剩几具凉透的干尸时,吓得脸色苍白,“快去禀告大人。人跑了!”
“是。”方宁弯身伏低,接过话茬,转身离开。
“大人,急报。”方宁压低声音,叩响地牢不远外废弃酒楼中的一间房门。
“进。”那头领的声音带着显然的不悦,“那么晚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方宁躬身跨过门槛时,瞥见案头羊皮堪舆图被镇纸压着,宝蓝大氅正挂在酸枝木衣架上。
就是他。
她故意绕过桌案,选择距离堪舆图近的位置走,发现其上原本该标记十二时辰的圈轴上,只剩下“午、子、酉、卯”四个方位。
位于汴京正南的两处,却用“午”位替代,下还有水流标记。
然汴京有河渠的西南方向,却只有意指北向的卯位与火把痕迹。
莫非,他们是想用烟花,表示进攻方位?
他们想打进皇城,在南方炸出火药,将皇城的军队逼到南方救援,此时他们趁机由北路火攻,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愣着干嘛,说话啊。”头领本已歇下,语色急躁,打断方宁的思考。
“甲字狱里的人,逃了。”她故意让声音发颤,急忙倒了杯水,假装要送给首领压压惊,实则刚走两步,捧着茶杯的手猛然倾斜。
滚烫的茶汤泼在堪舆图边缘,十二辰次标注的“子”位瞬间晕开墨迹。
“找死!你个废物。”头领一把夺过案头的堪舆图册。
方宁扑通跪地擦拭茶渍,袖中磁石贴着堪舆图的“午”位悄然擦过。
那头领声色怒急,“还不去找?要是地牢那人你们今夜追不到,你们也不必活着了。”
方宁的立刻应答,拱手抱拳高举头顶,领命告退前,悄然擦过堪舆图上标记皇陵地宫的“未”位,让其移位至“丑”位义庄。
“属下这就去办。”方宁藏起一抹满意的笑,缩着脖子退出厢房,掌心还粘着从堪舆图上蹭下的朱砂。
出了酒楼,她昂首挺胸,心满意足地离去,任由乱葬岗中狗吠、人怨、鸡鸣声不断。
三更梆子敲响时,方宁已回到钦天监,与邵夫子沈昱会合。
邵夫子正用艾草熏着被虱子咬肿的脚踝,见她展开摹绘的错位堪舆图,笑道:“好师侄,你说我们名门正派,怎么能教出你这么奸诈的徒儿,妙极妙极。若我们知道了他们进攻的方位,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三人重新比对堪舆图上的错位标记时,门外忽传来急促脚步声。
进来的一六扇门捕快手中密报卷轴险些脱手,喘着粗气道:“方大人,沈大人,边塞暗探急报!云州、肃州、闽中三地守将半月前擅离职守,皆在汴京露过面!”
沈昱接过卷轴展开,眉峰骤紧,“陛下在汴京城里的暗哨记录,这几位将军上月频繁出入太师府。但怪的是,他们最后一次现身汴京后,并未回驻地,反而在城外三十里处消失无踪。”
“蒋太师?”方宁并未有多意外,自从他的亲女婿户部侍郎倒台后,方宁一直将他当作第一嫌犯,奈何其行事谨慎,在难查出踪迹。
“这一回,我倒是想听听,他如何与陛下解释,与边塞将领互通有无一事。”方宁冷笑一声,倏忽想起一事,“我听师傅提起过,三年前蒋太师力主削减边军粮饷,与便边塞闹得极不愉快。如今倒与边将私交甚密,真是怪事。沈昱,你能否有权限调到兵部档案,我想看看这些将领是否都是后续被蒋太师提拔而上的。”
话音未落,地窖顶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邵夫子手中艾草灰簌簌撒落,浑浊老眼骤然清明,“西北巽位,七步有余。好师侄,扔镖得准啊。”
话音未落,方宁袖中隐星镖已破空而出,穿透房梁瓦缝。
接着,重物坠地声伴着野猫凄厉嚎叫传来。
她掌风将房门拍开,只见门外残留半截割断的麻绳,青石板上几点新鲜血迹蜿蜒至巷口。
“是探子。”沈昱抚过麻绳断口处的金丝纹路,冷声道:“缠金索,这是西域上贡之物,极为宝贵,本应在内库中,我记得日前蒋贵妃说她想把玩一二,就被借走了。”
“看来,兵部事宜需快查,城外将领去向更得加紧了。”方宁看着一望无际的黑夜,眼底更是寒彻。
她将皇上赏赐的金牌交给邵夫子,让他前去调查兵部之事,而自己与沈昱出城。
二人按着六扇门同僚的话,行至北郊十里亭,腐臭味突然浓得呛人。
沈昱掩住口鼻,袖中的星盘指针在“死门”方位疯狂颤动。
“当心!”方宁感受到身后异动,扯住沈昱后领疾退三步。
枯草丛中蓦地立起十余道黑影,月光照出他们溃烂流脓的面孔,关节转动时发出枯木断裂般的脆响。
最前头的老者脖颈扭曲成诡异角度,手中竟还攥着半块霉变的胡饼。
“什么鬼?这么恶心?”方宁好看的弯月眉紧紧皱起,看见他们身上流脓的伤口时,手里的隐星镖一时不知该扔还是不该。
沈昱一边侧身躲过这些人发狂的袭击,一边仔细观察起来,按下方宁,“且慢,他们不是僵尸!这些人不会武功啊。动作很普通。应是中毒,外加中枢经脉被控,才会行尸走肉般定向移动。”
此言一出,沈昱的话仿佛印证,那群人陆续停下攻击,转向西北行进,溃烂的脚掌在雪地拖出血痕,但行动极快。
“跟上再说。这些人正往深山走去。”方宁示意沈昱尾随这群“活尸”入山。
不知过了多久,山里的雾气以肉眼可见之速浓了起来。
而原本紧跟身后的“活尸”,随着雾气浓到伸手不见时,也没了踪影,连脚步声,掠耳的风声,也被刹那间掠夺而去。
方宁按住沈昱肩头,目光凝在岩缝间蒸腾的赤色地气上,只见那地煞之气竟凝成七十二道血色符印,正沿着山脊游走。
她瞳孔一缩,咬牙切齿道:“乾坤倒转,八门移位。前方三百步本该是景门,如今杜门当道,是有人用七十二地煞阵改了山势!一定是狗贼干的!”
“那怎么办?你有解法吧。”沈昱不太惊慌,他对师妹有信心。
方宁淡淡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隐星镖,眯眼望去,月光下几颗老槐树的影子正在渐渐偏移。
“小心。”
忽然,两人左右两侧传来极速的气流呼啸。
声音脱口时,方宁手里的隐星镖已飞射而出,刹那迸出七道星链,将向他们扑至面门的腐爪锁在半空。
她用力一拉,竟然牵出好几个山下见到的活尸手臂,这才看清,那些“活尸”非但没有走远,还隐在那些槐树之下,蓄势待发。
这时,头顶的雷云如墨海倾覆,轰鸣似千重浪层层叠叠压境,银蛇裂空之际,滚滚惊雷已化作吞天巨潮,裹挟着天威的怒涛轰然碾过苍穹。
“我干什么了,就遭天谴了?”方宁耳中因雷声轰鸣,心也烦躁不安起来,语气杀气腾腾,“该死的是他们!老天你瞎了眼!”
“屏息!气聚天应与晴明二穴。”沈昱看出方宁被活尸抛出的诱饵带入了阵眼,立刻提醒。
方宁也察觉不对,闭目照做,隐约听见声声低鸣从东南巽位传来,再睁眼时,已是耳清目明。
沈昱接道:“这是致幻声律,借古震裂隙造共鸣腔。”
“那这雷声又是什么?”方宁不解。
语罢,她似乎意识到什么,旋即振腕甩出三枚隐星镖,精钢与几处青石相击迸出火星。
镖尾暗藏的磷粉遇风自燃,在浓雾中烧灼出三道蛇形火径。
月光顺着火径穿透雾障,二十步外七具“活尸”正将紫晶填入岩缝,每块晶石都嵌着水银浇筑的八卦纹。
“辰州雷公墨”,沈昱拧眉,倏忽想起,“遇地火则生雷云之气。他们在仿效张衡候风地动仪造雷引!”
顷刻之间,方宁的第四枚隐星镖已楔入山岩,镖身擦过岩中铁砂声声激响。
很快,山石尽碎。
活尸手里的紫晶悉数碎裂,整座山体顿时雾清,幽寂得仿若从未有过雷鸣。
“走吧。”沈昱长吐浊气,拍了拍在原地愣神的方宁。
方宁品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回头望去。
方才破阵之时,她耳中虽不真切,但隐约听见三声异响。
第一次是枯枝断裂声,第二次是背后惊鸟飞起,第三次她故意将隐星镖射向空处,镖刃回旋时带起半片染血的鸦羽。
有人在窥视她?
方宁虽不确定,但寒毛微竖,隐隐不安。
等山雾散尽,活尸们迟缓的脚步声复又重现在雪地上,而他们神色呆滞,似乎全然忘记了先前搏斗一事。
方宁与沈昱视线相对,继续尾随,枯枝断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们去的方向,是北山断崖。”沈昱望着远处隐在云中的陡峭山影,与云深孤月下升起的袅袅炊烟,脸色极不好看,“那里陡峭至极,因常年有登山徒摔下悬崖,后被大理寺管制,不允许寻常人进入。”
方宁紧跟在活尸身后,脚步更急,“那只能说明,大理寺也有奸佞。”
二人再行三十里,视线豁然开朗,篝火将断崖照得通明。
十来个粗布麻衣的汉子正从木车上卸下麻袋,雪白米粒从破口处簌簌洒落。
香甜的米香混着桂花蜜的甜腻随风飘来,引得林中饥民如提线木偶般涌出。
“是半月前城郊闹饥荒的流民。”方宁寻了处峭壁藏身,细细打量,认出几个曾在永宁坊施粥棚见过的面孔,“我记得,蒋太师上奏说已妥善安置。”
沈昱瞧见那些“流民“接过米袋时,手腕内侧都浮着青紫色脉络,与活尸溃烂前的症状如出一辙,清正的脸上第一次闪过阴鸷,“这些米袋,是让这些流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缘由吧。”
方宁不语,只是低叹了口气,绕至断崖西侧,一股子浓厚的腥臭扑面而来。
她这才看清,本该是峭壁的位置竟被凿出三丈宽的隧道,洞内火把连成长龙,尽头隐约传来铁器撞击声。
“这里是军营?”方宁带着沈昱,贴着石壁滑入隧道,所行所及之处,尽是兵器与火药,体量之大,能炸穿两座汴京城。
二人绕开巡逻士兵,在隧道中转过第七道弯时,沈昱猛地将她按在阴影里。
他们挪至十步外的开阔洞窟中,里面垂挂着上百个铁笼,每个笼中都蜷缩着面色青灰的活尸。
中央石台上摆满琉璃瓶罐,暗红药液里浸泡着还在抽搐的脏器。
“西南蛇心草,南诏血蟾卵。”方宁指尖拂过药柜标签,在底层抽出一本《万蛊录》,翻开第一页,眼目骤缩,寒意倾体。
竟是辽语?!
方宁将《万蛊录》交给沈昱翻译,也只得到他寥寥几句。
“这似乎是辽国秘术,上面记载着经脉图,他们在用蛊术篡改人体经络,让中毒者听凭哨音操纵。就像驯兽”。
方宁攥紧袖中隐星镖的指尖微微发颤,山风掠过颈后未干的汗水,激得她脊骨生寒。
她望着远处汴京上空妖异的赤色星芒,喉间似哽着淬毒的银针,“这里还真是来对了,汴京脚下横生出许多驻守边关的将领,筑起的军营里竟然是辽人秘术。其心可诛。”
她咬住下唇,青石板映出晃动的烛龙虚影,“究竟还藏了多少阴谋诡计,是你我不知的,怕是这皇城地底,早被蛀空了百丈深窟。这些年陛下毫无察觉吗?他不知宽以待人,会让人得寸进尺吗?菩萨还要霹雳手段,金刚必要时也需怒目。仁慈有何用?重文轻武的弊处!”
沈昱不言,也不敢多言。
他前所未有的认同师妹的话,视线望向角落油布盖住的箱物,一把掀开。
露出半车捆扎整齐的药包,封口处赫然印着户部漕运的虎头徽记,二人脱口而出,“粮草。”
两人顷刻了然。
在汴京存放的炸药位置中,恰有军队粮仓。
他们是想待粮草被烟火焚烧殆尽后,再将这些掺了蛊毒的药包混入军粮,待将领们毒发时,接管兵权。
整个汴京便成瓮中之鳖。
“我们即刻进宫面圣,这座毒营必有辽人的手笔,得让陛下即刻查封此处。”方宁将那些药包塞入怀中,欲保留罪证。
然而,一缕清冷的檀香忽然飘来,与这屋子里的咸腥药气迥异,惹得方宁重新再看了一遍包装袋上的“血蟾卵”三字,才敢放心。
“快走!”沈昱唤方宁,想拖着她尽快离开。
谁知,洞外却突然传来金铁交鸣。
“来不及了,往这儿来。”方宁扯着沈昱滚进药柜缝隙的刹那。
三个黑袍人逼近,对立面还站着一人。
那人身上的玄铁鳞甲残破不堪,手中断剑插进岩缝才勉强站立。
药炉内的灯火照亮他胸前虎头吞金铠,这是四品以上武将才能穿戴的制式。
“闽中守将陈东来。上月密报说他擅离驻地,原是来了这儿。”沈昱心中大惑,小声对方宁说。
方宁正凭借这缝隙观察起陈东来左肩的伤口。
伤口直逼胸脯,若再不止血,恐怕是活不了了。
谁知,陈东来全然不顾伤势,拼了命的对敌,断剑横扫黑袍人下盘。
金铁相撞的刹那,他染血的甲胄缝隙里滚出半枚褪色的平安符,符纸边缘焦黑如被火舌舔舐。
他剑锋突然转向劈开为首辽人的广袖。
袖子的玄色布料裂处,赫然露出手臂上赤金蟠龙刺青,在火光中狰狞毕现。
果然,是辽国人。
咸腥的药味灌入方宁鼻腔,让她一阵作呕,忽地想起司宴那双总噙着笑意的眼,仿佛寒潭下蛰伏的蛟影。
方宁望着那三个黑袍人,袖中隐星镖已经决心出手。
无论如何,她都得留个活口问清楚真相。
方宁旋身出来,踢翻药炉,沸腾的毒液泼向辽人面门,袖中寒芒自她手边腾起。
隐星镖从那三个黑袍人喉间穿过,一击毙命。
陈东来这才发现药炉中还有两人,混沌的眼咪了许久,气息奄奄道:“沈昱?我三年前回京述职时,见到过你。这些年在边关也多少听闻过你的事迹,好手段,竟然能查到这儿来。”
说罢,他胸膛起伏一阵,血柱从喉间喷涌而出,洒满整间药炉。
“我带你离开。”方宁迅速封住陈东来孔最、隐白二穴,发现陈东来左肩那一刀,早已伤到心脉。
陈东来摸了摸身上的平安符,苦笑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就是缘分,若我生前做最后一桩好事,阎王又是否肯让我与母亲来世再遇。沈昱,蒋太师的野心不止大宋江山而已,他要的是天下一统,辽人、西夏人与蒋太师都有合作。我们这些边塞将领被他收买后,为的也是三日后,太后诞辰上,蒋太师逼宫,辅佐蒋贵妃的皇子登基。我的母亲是常素娥,原本是前废后郭氏的奴婢,被蒋太师拿我前途所收买,欲在宫中为他豢养凶兽,嫁祸皇后。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母亲因保护蒋贵妃而死,可蒋太师却相瞒于我,连我母亲尸首在乱葬岗何处,都不知晓。我不甘心,想回西南拥兵,却被他发现。”
他将这些话脱口说完,已是气若游丝,将染血的虎符塞进沈昱掌心,瞳孔已开始涣散。
沈昱不知该说什么,也知回天乏术,只能安慰道:“陛下会将你与你的母亲葬在一起。”
陈东来似是得了糖的孩子,染血的唇餍足地笑起来,最后撑着一口气道:“你们打开《万蛊录》,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未尽的话语化作喉间血泡。
他最后望向西南的眼眸悄然黯淡。
洞外忽传来尖锐骨哨声,活尸潮水般涌向隧道。
“被人发现了。”方宁连拖带拽的带着沈昱欲往洞口逃离。
方宁翻开《万蛊录》的手越发滚烫。
血渍浸透的那页,夹层里掉出半幅绢画。
蒋太师与司宴并肩立于辽军狼旗之下,背景赫然是汴京玄武门城楼。
她忽地嘲笑出声,那笑声似淬过寒潭的刀刃,“好个忠君爱国的蒋太师,竟把辽军狼旗插到天子眉骨上了。我若不努力让你满门抄斩,都对不起这一幅好画。”
“走啊!”沈昱催促着,却见方宁回身,染血的裙裾扫过一地狼藉,快速打开铁笼,临时抱佛脚的学会了如何唤醒沉睡的活尸。
尸潮涌动,在二人之后冲向洞窟入口,与赶来的一堆贼人厮杀。
明灭的火光中,她笑的妖冶,“总要留些拜帖,以表达我对司宴大人的思之如狂,使我沦亡,顺便提醒他,不要忘了大宋还有忠君爱国的人,拼死也不会让他们奸计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