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小小的心愿对于上官韬而言，或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陌轻羽的对于许清懿的了解完全停留于表面，上官天翊对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多年以来她的性格并未发生太大改变，她依旧不懂得利用手中巨大的权力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只是身处漩涡中央的上官韬却清楚地认知到，他至今也未能看透的那两个女孩，是绝不可能安于平静的，或者说，现实根本不允许她们安于平静。
沈云舒曾言她是个善于伪装的人，直到亲身体会到那痛彻骨髓的伤痛，上官韬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他是知晓沈云舒对他有情的，只是此时的她，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她收起了一切多余的感情，只余浓烈而不绝的杀气，那淡然的神情与血红的眼眸再也看不到她对自己那一抹淡淡的依恋。
她让他看到的，仅仅是真实的她的一小部分。她可以任性，可以娇媚，更可以温柔体贴，可她骨子里，却是冰冷而绝情的，当她收起自己外露的情感之时，她便是比许清懿更完美的冷面罗刹。
上官韬并不怀疑此时他所感受到的杀气为假，或者说，若不是在青龙殿中，沈云舒早已将他杀了千百遍。她身上的灵气分明不及当日在落神谷中的一分，可杀气却比当时更重了几重。
“站起来。”沈云舒冷眼看着倒伏于地的上官韬不带丝毫感情地命令道，“敌人面前没有给你倒下的机会。”
沈云舒造成的伤口实在太多，龙脉的恢复效果开始出现了副作用，上官韬的身体开始被龙骸同化。
“压制龙脉的灵气释放，维持在你自身的灵气界限之下，借由你的灵气流动引导多余的龙脉灵气向外释放，幻化为龙鳞之貌，否则任由其在你体内流窜，你的身体早晚会被龙骸吞噬的。”
沈云舒的话语看似简单，却需要无比的专注力去执行，在沈云舒铺天盖地的灵气波动与杀气压制下，他实在很难分心去做其他事情。
可沈云舒却不管上官韬的难处，只要他挣扎着站起，她的攻击便再次毫不留情地将其击倒。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上官韬才慢慢体会到沈云舒所说的痛到麻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因为伤口从未愈合，疼痛从未消退，如此挣扎着，无法死去的身躯，竟能够在这种情况下继续活动着。
他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被沈云舒打倒了多少次，此时的沈云舒，已经冷漠得让他无法靠近。她的沉默令他害怕，心底的那种空荡，随着实力的增长而不断放大。
他不在乎沈云舒的攻击为何招招致命，正因她毫不留情的攻击，让自己在狼狈之中，飞速地成长。可是他每成长一分，沈云舒的攻击便加重一分，她身上的孤寂之感，也更重了一分。
那是一种与许清懿不同的冷。
许清懿的冷，是一种冷然，一种疏离，一种陌生。
沈云舒的冷，是一种孤寂，一种空洞，甚至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无言的绝望。
正是这种无法言明的绝望，让他咬牙承受住了所有的磨难，即便身披千疮，他亦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
她所希望的，他一定会做到，可是啊，他期盼的，不是这愈加沉重的默然，而是她发自心底的笑意。
这种比肉体疼痛更甚的精神折磨，持续了一日，十日，一月，半年，一年，未曾改变，从最初的只言片语，到如今的相对无言，上官韬不知自己究竟踏错了哪步，才会让两人的关系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在青龙殿中的岁月，比以往与沈云舒相处的时间要来得漫长。在这几百个日夜中，他见识到了沈云舒那深不可测的灵术造诣，以往所见，真的不过是绝小的一部分。经由沈云舒传授的无数战斗技巧，让他的实力有了飞速的成长，可他并未觉得有一丝满足，却有了失落的空洞。
他和她的距离，在走远，自己却无法改变。这种焦躁的情绪，让他心思逐渐落在了沈云舒身上，那些傀儡，那些试炼，越来越难让他的心境有所波动，最终，心底已是一片平静。
他的雷光，渐渐褪去了漆黑，露出了透亮的苍蓝，只是这苍蓝中，依旧混杂着阴影。在他的视线触及那道白色的影子时，平静的气息总会透出无法抑制的阴郁。
这阴郁，自然落入了沈云舒的眼中，只是她无从选择，她不能让莫倾城的悲剧再一次在他眼前重演。因而她无法回应他的期待，无法对他露出鼓励的微笑，亦无法对他说出安慰的话语。
用冰冷冷却他的热情，用冷酷抹消他的爱意，用疼痛模糊曾经的自己在他的心底留下的面容。她的心似铁石，即便动情，她的理智依旧控制着一切，让她收起一切情感，无情地对待眼前的一切。
可人的心又怎会是铁石？她在他身上每留下一道足以致命的伤口，同时亦在自己心底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饱受着难耐的煎熬。
看着他在自己疯狂的折磨下一点一点地蜕变，一点一点地磨灭他心底多余的情感，她的心亦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曾经的他，如阳光一样耀眼地射入自己阴暗的世界，无差别地照耀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如今的他，光芒依旧，却被人为地消磨，仅剩幽郁的淡光，如云雾笼罩的月色，略带一丝晦暗的疏离，唯有拨开云雾者，才可得见。
只是那人，再也不会是自己。
是青龙的错吗？
不是。
这一切，都是在自己的引导下所发生的，而青龙所设的局，不过是给卑劣的自己一个卑劣的结局罢了。
她所喜欢的，便是那道耀眼的阳光，因为那道光，属于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是她为了许清懿，将现实的残酷展现在他眼前，将她们生命中的阴暗刻入他的心底，让他的心因她们而闭塞，最终只为她一人露出光芒。
她已几近成功，她相信自己死后，许清懿一定能够将他带出低谷，使上官韬从亲手杀了她的打击中恢复，到那个时候，再也无人能撼动许清懿在他心底的地位，无论是蓝若冰，抑或是莫倾城。
可是啊，分明已经心死的自己，为何心还会这般地疼痛呢？
心痛难解，可至少责任已尽。当上官韬的剑锋指向自己的后背之时，沈云舒才觉自己终于从那令人窒息的枷锁中解脱了。
“这样……就够了吧，或许这才是适合你的战斗方式。”
时隔数月，上官韬终于再次从沈云舒口中听到了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持剑的手莫名有些颤抖。
“云舒……”
“韬韬，你做得很好。”沈云舒微微一笑，可笑意却未达眼底，隐隐地透出一丝落寞与孤寂。他曾希望得到沈云舒的认同，可当此时沈云舒口吐赞赏之语时，心底却是惶惶的不安，这样平静的沈云舒，身影总有点难言的孤单。
“云舒，这样就够了吗？只要你希望，我可以做得更好的。”
“不用了……”沈云舒摇头，“以这具身躯，我已无法及时感应到你的灵气了，即使继续下去，也无甚意义了。时滞之法与苍闪的结合啊，应该能成为这世间最快的剑吧。”
冰冷的态度未能让他退却，撕裂的伤口无法令他恐惧，上官韬的态度，沈云舒心底已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欣喜。
“最快的剑吗……”只是最快还不够，还必须是最锋利，最坚固的剑，足以为你们披荆斩棘，护你们一世周全。
“你眼下需要的，是摒除心底的杂念。苍闪之威随心而动，而你战斗时依旧心有旁骛，定是难以完全发挥苍闪的余威。”
他心底的杂念，因她而起，可她却不得不强迫他将自己留在他心底的影子彻底抹消。
“可是云舒，若是真已心无挂碍，那我要这力量又有何用？人本多情，若人真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人又岂会有如此多的喜怒哀乐，嗔痴怨恨？”
若真能无情，她多想自己真的心成铁石，可这不过是妄想。便是绝情寡义之人，他心中依旧有着自己，有着各种各样的欲望。真正心无波澜之人，怕只是心如死灰，再无欲念，此般情景，力量又有何意义？她无法理解青龙的真实意图究竟为何，人欲控制七情六欲，远比堕入七绝之道更为艰难。
这种迷惑，让沈云舒无法回答上官韬的问题。
“云舒，你老实回答我，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沈云舒的平静总让上官韬觉得不安，他更愿意相信，那个灿若阳光的女孩，才是真正的她。
沈云舒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韬韬，或许我不能陪你到最后了。我的神识在这具身体上已经开始松动，说不清何时就会脱离，那时青龙的咒令便会接管这具身体，你要做好准备。”
“你的意思是……要我杀了你？”上官韬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平静的沈云舒。
“不是杀了我，而是毁掉一具我曾栖身的傀儡。”沈云舒纠正道，“虽然想借此脱离天界，但青龙似乎不愿让我如愿。因此到了那时不要犹豫，不然你将有性命之忧。”
沈云舒伸手轻轻地抹平上官韬紧皱的眉，微微地笑道：“韬韬，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不过是暂别，又非永别。虽然短暂获得希望后再度失去很令人无奈，但情况也没有更糟不是吗？就像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我会在天界等着你们。”
“真的束手无策了吗？”听闻沈云舒要再度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人间炼狱中，上官韬心底止不住地疼痛着，一口腥甜直堵在喉头。
“是啊，这具身躯为青龙所创，自然抵不住青龙所下咒令，顺其自然吧，我只能尽可能地压制住咒令，但终究，会有失控的一日。”
“可是我……”
“韬韬，此处的一切，皆为虚假，傀儡与我再相似，失去了灵魂，她依旧成不了我。她在你眼中，应该只是个物件，而非一个人，更非是我，你不能仅仅为了一个皮囊就迷失了自己，在心底认清不可失去之人，其余的一切，皆可斩。”
“那云舒，你心中的不可失去之人又有何人？”上官韬试探着问道，不知为何，他心底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听到沈云舒的回答。
“毓儿姐姐，还有……清懿……除此之外，连同我自身，都是可以抛却之物。”
这个回答，对于上官韬而言，心痛多于失落。
“那兮儿呢？叶雨呢？映雪呢？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人呢？”
“韬韬，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沈云舒轻声叹道，“若是可能，我自然不愿伤害任何跟随我的人，只是，穷途末路之时，为了保住我所爱之人的性命，我可以拿任何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去交换。”
从那平静却隐含着凶煞的眼神中，上官韬清楚地知晓沈云舒的一字一句皆是发自内心，毫无半句虚词的。
自己很早就知道了她黑暗的一面了，不是吗？那张清丽似仙的脸庞，隐藏的是一段常人无法体会的过往，以及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难以接受吗？”沈云舒苦笑道，“可是韬韬，你选择的道路，与我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呢？终有一日，阻挡在你面前的，有可能是你的熟人，甚至亲人。”
“不，我明白的。只是云舒，若真有那种时候，你所守之人得以存活，却眼见你香消玉殒，这样的结局，真的是她们想看到的吗？”
“谁不想活下去呢？”沈云舒低下了头，眼中透出的哀伤被垂下的发丝轻轻掩盖，“或许有时现实不允许你活下去呢？又或者，有时活着比死去还痛苦呢？”
“云舒……”上官韬将沈云舒轻轻揽入怀中，他明白沈云舒话中的含义，“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我会的……只不过，若是我未能等到那一日，答应我，你一定要活下去，代替我保护好清懿和毓儿姐姐。”
“不会的，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答应我。”沈云舒抬起头执拗地望着他。
“云舒，不会有……”
“答应我！”
沈云舒的语气无比坚定，仿若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一般。那清澈却又平静的目光，让上官韬心口绞痛难耐，体内灵气四窜，压抑着这种苦痛的心情，在心痛稍缓之际，他竟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静心咒吗……”上官韬惨笑道，原来自己对沈云舒的情感，已经需要静心咒来压制了吗？
巧笑倩兮，渐入心底。情已至深，奈何缘浅。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上官韬握住沈云舒正为他擦拭血迹的手，轻轻地放在心口，“可是云舒，我求你不要放弃，若是你走了，这里也就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