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枝暮色,雪色压弯了枯瘦的枝丫,将无法言明颜色的世间装裹在一片洁白之中。
路上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皆是行色匆匆,想来是赶着回到温暖的家里的。
很快,飘落的雪就掩住了深深浅浅的脚印,其中,也有那染着血迹的脚步。
晚风寒得彻骨,他却找不到可以遮挡的家。
也许,从他被放逐到群荒之时,他就已没了家。
群荒山中,他或许有着相依为命的家人,可那一个个藏身的山洞却难称得上是一个家。待得莫倾城身死,那段疯狂的岁月,他连人都算不上。
而后他入了苍龙山,那七年的时光,是他记忆中最接近家的存在,一个构筑在谎言上的梦。
一朝梦醒,回首望去,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又已换了容颜与姓名。
他不知当初的自己为何觉得自己能绑住许清懿那颗飘忽不定的心,能够拥有一个小小的家,如今,他只觉得令人发噱。
他不配。
直至今日,他才清楚的认识到,无论是蓝若冰,抑或是许清懿,又或者是沈云舒,并不是她们用谎言填充了自己的生活,而是懦弱的自己,选择了用这些谎言来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一切。
他想,自己是个卑劣的人。一边对许清懿许下了海誓山盟,却又在沈云舒身份未明之际对其暗生情愫。对莫倾城的执着,对蓝若冰的心软,都不过是他对这些女孩曾给过他的温暖的迷恋罢了。
细细思忖,比起一直被自己怨怪着的上官天翊,自己做得更加失败。
沈云舒之死,将他所逃避的一切赤裸裸地摊在眼前。
直至此时,他依旧在逃避。
他不知如何面对许清懿,不知如何面对刘之毓,不知如何面对神华宫上上下下的人。
沈云舒之于他们,不仅仅是一个人,更像是一种希望,支撑着他们不断向更黑暗的前方探索。如今,沈云舒身死,神华宫所做的一切努力,已成了泡影。
她会恨他吗?他回想着沈云舒临终前的笑容,泪意随着心脏的抽痛肆虐着。
他想,她不会的。
只是,他希望她恨他。
他希望她能如最初相遇之时一般将自己当成一颗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那样的话,自己便再也无法伤到她了。
望着不远处的王府,以及被他的灵气所惊动的大批人马,上官韬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而后直直地倒在了雪地之上。
她就在王府之中,可自己,却再也不敢奢望她的原谅与爱情。
当刘之毓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散发着惊人灵气却又不省人事的上官韬。
在察觉到这股惊人的灵气之时,她本以为是天人趁着许清懿失忆之际突然出手了,不想这股灵气竟来自离开了不过短短数日的上官韬。
不知为何,刘之毓心底非常不安。自上官韬离开那日起,许清懿便把自己锁在了房中,不许任何人靠近。而今上官韬带着一身伤和惊人的灵气归来,她直觉这二者之间定有着她所不知的联系。
此刻的上官韬身上散发出的灵气早已越过了界限,却未引发神堕,此间内幕,让刘之毓实在是不得其解。
凤千羽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着众人匆匆忙忙地将重伤的上官韬抬入王府之中,却也不解这短短数日内他的灵气为何有了这般惊人的成长。即便是略微通晓灵术的初学者,只要位于这紫华城方圆百里内,想必都能感受到这股惊人的灵气的吧。
“喂,死老头,他身上已经有了神刻了吧?”
“没错……只是对于他而言,那更像是一道烙入灵魂的伤痕。”
“伤痕?”凤千羽不解地抬眸,“青龙的神刻和我们的神刻有何不同吗?为何只是继承神刻会他重伤到如此地步?”
风清羽望着眼前这个还带着一点稚气的女孩,只能无奈地叹息道:“千羽,并不是所有的神,都是离朱大人。”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你活得这么单纯。
“他的伤,是底下那条龙造成的?”凤千羽有些难以置信。
“或许吧……”风清羽若有所思地低吟道。
“死老头,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吞吞吐吐地作甚?”
“千羽,我们不该妄断神之所思。神刻不过是联系我们与四神之间的刻印,与我们自身的灵气无关。而上官韬在这短短数日之间灵气之巨已和我不分轩轾,其间,绝不仅仅是继承神刻这么简单的。”
“不行,我要去看看,不弄清楚我会睡不着的。”
望着一眨眼就没了影子的凤千羽,风清羽只能无奈地摇头,随后也随之而去。
……
药房中,眼见白雾草的眉头越皱越深,刘之毓心底的不安亦是随之加剧。
“白长老,韬韬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小姐,王爷的外伤倒不致命,可问题是他的灵气。”
上官韬今非昔比的灵气实在太过诡异,刘之毓心知这未必是一桩好事,却也不知这与其伤势有何联系。
“他的灵气怎么了?”
“灵气逆流,冲击心门,耗损灵脉,只消半日,怕就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这症状实在太过诡异,无根可寻,老朽怕是无力回天,或许,只有莫老和宫主能救。”
许清懿如今将自己深锁房中,精神极不稳定,自顾都已不暇,怎还能分神来救上官韬呢?更何况,若上官韬的性命真如白雾草所言那般危殆,她怎能让许清懿再次……
心里有了决定,刘之毓看了上官韬一眼,眼底露出一丝痛意,却在转眼间神色坚定地命令道:“叶雨,兮儿,带人布下四绝阵将这里看管起来,不许将消息透露给清懿知晓。司空御,带着你的人看住王府各处,严禁任何人出入王府。我去落神谷请师父出谷相助,若是在我回来之前他已殒命,那你……”
“要我怎样?”司空御一脸严肃地望着刘之毓,似是要从她的神情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刘之毓沉默了一会,随后的回答让屋中的所有人为之一颤。
”上官韬并未回府,把该处理的痕迹处理干净。“
“属下遵命。”司空御俯首应道,嘴角却不由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这本是他所期望的模样,可当亲眼目睹曾经善良的少女内心渐渐坚如铁石,心中却又堵得发慌。
她应是不愿自己最重要的姐姐变成这般模样的吧。
正当众人领命将要各自离去执行自己的任务时,却忽闻门外响起了护卫的声音。
“宫主,恕属下无状,烦请您止步。大小姐有令,禁止任何人靠近此处。”
“让开!”冰冷的呵斥声在门外响起。
“宫主,大小姐……”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宫主?滚开!”
令人熟悉的威压感再次笼罩了整个王府,虽不及上官韬身上散发出的灵气惊人,但是众人知道,这是许清懿的灵气。
“宫主恕罪,属下该死。”短暂的沉默,门外的护卫在许清懿冷若冰霜的眼神中,退却了。
不过片刻,被关上的门,在灵丝的飞舞中,化为了碎片,在众人的注视下,许清懿怀抱着那只小小的雪灵狐,踏入了房中。
她的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都出去吧。”
“清懿,你……”许清懿的神色不由得让刘之毓心头一颤。
“毓儿姐姐,你们的对话,我都听到了。韬韬的伤由沈云舒而起,伤在心底,便是莫老头,也力所不及。你们先出去吧,我自有分寸。”
那熟悉的语调,那熟悉的神情,渐渐与记忆中那个娇小却坚毅的背影重合。不知为何,刘之毓心底有些发酸,出口的话语也带上了一丝丝泪意:“清懿,你的记忆恢复了吗?”
“我从未失忆,又何来恢复一说?”许清懿缓声说道,似是在回忆过往,“那个单纯的清懿是我,那个冷酷的清懿亦是我,远在天界的沈云舒,同样是我。我在被蓝若冰所伤之时便已想清了一切,我希望他可以接受我的每一面,因而在我昏迷之前,我释放了一直被压制的另一个我,让沈云舒可以借由我的身体出现。”
“只是未曾想,我这不合时宜的任性,让沈云舒产生了误解,让韬韬陷入了迷茫,让一切最终发展今日这般境地。”许清懿苦笑着,“只可笑我是自作聪明,终而弄巧成拙,作茧自缚了,这许是我玩弄人心应得的报应吧。”
刘之毓闻言心底一沉,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怒道:“清懿,当初你失忆的那件事,也是你的计划吗?你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和我开这种玩笑吗!”
“毓儿姐姐,我有分寸的,只要我身体里还有那个女人的残魂,莫老头即便是死,也不会放任我就那样死去的。更何况,借此绝了韬韬对蓝若冰的念想,断了他俩之间的情分,也不错。”
听闻此言刘之毓简直气得浑身直抖,不由得声音也高了几分:“清懿!你怎可连师父都算计!”
刘之毓心知幼年的经历让许清懿的性子远比一般人更为冷漠,只是不曾想,竟冷到这般地步,为了达到目的,她居然将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一一算计了进去。
“有何不可?”许清懿淡漠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恨意,“我服下的每一副毒剂是何人所制?我身上所进行的每一次试验是何人所想?又是何人趁着我年龄尚幼,神识不稳之时将紫椋残缺的神魂植入我的体内,试图抹灭我的神识?毓儿姐姐,你只记得他救了我们,可我没忘。”
谈及往事,刘之毓的火气蓦地熄于无形。她怕这样的许清懿,怕她用淡然的神情,冷漠的语气,平静地述说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清懿,对不起,我只是不希望你……”
“我明白的,毓儿姐姐。只是我既已将自己算计进去,无论如何,我总得让自己满意了才能抽身吧。都出去吧,韬韬的问题我来解决。”
“那你答应我,绝不可再用自己的性命冒险。”许清懿之前的举动在刘之毓心底留下了太深的阴影,她不得不防。
“好,我答应你。”许清懿微笑颔首。
待到众人退出房间,许清懿嘴角那淡淡的笑意渐渐隐去,最终取而代之的是复杂难言的神情。
她站在床前望着昏迷的上官韬,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上官韬的气息渐趋孱弱,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缓步走到上官韬身侧,将一股灵气缓缓地注入他的体内,压制着四处冲撞的灵气。
“韬韬。”许清懿在上官韬耳边轻声呼唤道。
昏迷中的上官韬毫无反应。
许清懿皱了皱眉,略微一想,再次俯下身去,在上官韬耳畔柔声呼唤道:“韬韬,醒醒。”
只见上官韬的眼皮颤了颤,最终慢慢地睁开了。
“清懿……”待得看清眼前的人儿,上官韬心口猛地一痛,一股血腥之气再次涌上喉头。
“冷静下来,否则你我话还未说完你便已归西。”
冷冷淡淡的话语,让上官韬的思绪清醒了不少。他按捺着心口令人窒息的痛意,神色黯然地问道:“今日是我离开后的第几日了?”
“第七日,你我的约定之日还未过去。”
望着许清懿淡淡的神情,上官韬凄凄然地苦笑道:“你都知道了吧……抱歉……是我害了云舒……”
“这是沈云舒的决定,亦是我的意志,无需抱歉。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能回到我身旁吗?”
“我……”
“你考虑清楚了,先别回答我。”上官韬还未回答,便被许清懿打断,“你曾经给了我选择的机会,如今,我亦给你选择的机会。”
许清懿顿了顿,屋中霎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待得上官韬将欲开口之时,许清懿轻飘飘地低声说了一句话,却将上官韬的思绪震得一片空白。
“沈云舒还未死。”
上官韬说不清此刻心底是什么感觉,只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簌簌滑落。半晌,他才沙哑着嗓子问道:“真的吗?”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将上官韬压得难以呼吸,生怕下一刻许清懿口中的回答打碎他心底那还留存的那一丝希望。
“真的。”许清懿轻轻地抚摸着怀中的雪灵狐,轻声回答道,“这只灵狐是沈云舒用灵术所创造的生物,其性命系于她身。可你也看到了,这只灵狐已陷入了昏迷,沈云舒的性命,只怕已是风中残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