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珠如今身在何处?
暮色浸染旧尘山谷,万花楼的飞檐被夕阳的余光拉出长长斜影,而正坐落在它对面的一处小院,不知何时已悄然更换了主人。
薛宝珠正栖身在这里。
她半倚在临窗的八仙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纹路。窗外漏进的残阳掠过眉梢,将眼底凝结的阴郁映得愈发分明,房间中弥漫着一股寒意,仿佛能将人冻住。
小姐自三日前归来后,就一直处于这样恼恨和郁郁寡欢的状态。
立夏拿着帕子往熏笼添香,与立冬交换一个眼风,里面俱是忧色,两人不敢说话,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顾剑崔。
顾剑崔犹豫片刻,挥退众人,随后缓缓走到妹妹身旁坐下。
【珠儿,你在宫门里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给我听吧。】
【没有。】薛宝珠硬邦邦地说,眼睛死死盯着对面外观典雅的万花楼。
此时正值黄昏,还没到晚上繁华的营业时间,故而万花楼门庭一片清寂,小厮与打手们皆无精打采,蜷在石狮的阴影里打盹。
顾剑崔实在地戳破了她说的话:【可你分明很不高兴。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你不小心放跑无锋刺客的时候见过。】
【...好吧,是有一点点。】
顾剑崔摇头:【不止一点点。之前你看到我和李道生一起练剑,赌气没有吃晚饭的时候,那才叫‘有一点点’不高兴。】
薛宝珠抽了抽嘴角,纵然是早已习惯了姐姐这副性子,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无可奈何,只得闷声应道:
【好吧,是很不高兴。】
【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顾剑崔眼神清澈的望来,【如果是角公子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我就去找他问剑。】
【是也不是啦...】薛宝珠垂下眼眸,回想起前几日的情景。
真正让她心绪复杂的,是宫远徵。
——是他捻着瓷瓶的玉白手指,是医馆里浮动的药香,是自己醒来时衣服上干涸的血迹。
他居然对自己下药!
想到这里,薛宝珠猛地攥紧窗棂,檀木应声绽开蛛网裂痕。
当她从医馆的床上苏醒的那一刻,薛宝珠简直怒不可遏。
他什么意思,为了阻止她与宫尚角继续争执,居然直接下手将她迷晕?!
好好好,宫尚角,你要实际的证据是吧,我这就找给你看!
彼时,她那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被愤怒填满,来不及多想,便推开窗子径直离去,直奔旧尘山谷中顾家人布置的临时据点。
当她裹着染血的衣服撞进院门时,顾剑崔和李道生简直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坏了,硬生生带着侍女合力压制住她因愤怒而不管不顾,想要去找出证据的行为。
直到他们确认伤口已被妥善包扎,不再有大碍才终于松了口气。
也是直到那时,薛宝珠才渐渐冷静下来,方想起自己匆忙间居然将立春和立秋落在了宫门里。
于是她唤来一只信鸦,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大致告知她们。
想起仍在宫门中身份未知的无名,还有雾姬、上官浅和云为衫,薛宝珠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别别扭扭地在信中添上一句,让她们好好照看宫远徵。
【珠儿,珠儿?】
看见妹妹又沉默下去,顾剑崔推了推她,顺便端起一碗补血的红枣枸杞炖鸡汤,不顾她的反对逼她喝了下去。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是又不是’究竟是何意?】在顾剑崔的世界中,任何事情从来都是黑白分明的,甚至没有灰色的那一块。
这也是对外,她是顾家的执行人,而非掌控者的原因。
【我就是觉得,有些委屈。】薛宝珠捂住心口,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嘴唇还被她咬得泛起了淡淡的红印。
【委屈?】
【她们家的人...明明喜欢上别人以后,不会是这样的。】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甘,别开脸,不让姐姐发现自己眼眸中渐渐蕴出的水雾。
前有乌曼夫人强取豪夺,即便宫珏徵心有不甘,也要强压着他和自己绑在一起;
后有乌婆婆不惜抛却几十年青春,也要固执地守在藏剑山庄门外,等待早已死去的徐剑先回头。
可宫远徵为什么会不一样呢?
说实话,在答应他的那一刻,她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包括接受他爱意中那些偏执与极端的部分,可是...
【她们家的人喜欢上别人以后,会变得怎么样?】顾剑崔有些茫然。
【会全心全意地偏向你,就算你不喜欢他,也要强留在他身边。】薛宝珠无精打采托腮,【至少应该掏出铁链和迷香吧...】
不对,迷香薛宝珠已经体验过了,却不是为了让她留下来,而是为了他的好哥哥宫尚角。
也是,于宫远徵而言,顾倾城不过是与他相识三个多月的陌生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又怎比得上和他相伴十年的堂兄呢?
【啊?】铁链和迷香?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狼虎之词?
顾剑崔的神情愈发迷惑。
但她的疑问被骤起的清脆铜铃声截断了。
听到响动,房内的两人闻声齐齐一凛,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向万花楼高处紫衣所居的房间。
只见紫衣正倚靠在窗边,手中轻执茶盏,一名黑衣男子与她相对而坐。
是那天晚上和云为衫接头的人,看穿着打扮,应该就是云为衫的上属教官,她记得代号是寒鸦肆。
此时紫衣的房间外,又一道黑影轻巧地从窗外翻入屋内,落地无声。
三人围坐一处,低语商议片刻,随后齐齐望向楼下在街道上徘徊的两个普通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紫衣的脸上露出了不屑之色。
【那是什么意思?】看着他们的表情动作,顾剑崔凝神发问。
薛宝珠撇嘴:【那是宫门的玉阶侍卫,应该是宫尚角派来监督他们的。但这一身训练的痕迹实在太明显,被她发现了。】
盯人都不会,估计还要被无锋反过来利用一番。
【原来如此。】顾剑崔微微颔首,又抬眼望向那大笑着离去的寒鸦柒,轻声叹道,【啊,他走了。】
薛宝珠眯起眼眸,语气平静如水:【那便轮到我们登场了,行事小心些,不要弄出动静。】
她轻轻扯动手边垂挂的风铃,三声清脆的响音过后,几道黑影悄然从巷子各处角落闪出,无声无息地跟上了寒鸦柒。
顾剑崔随即也翻窗而出,并不着急离去,而是蹲在窗沿上面,低头又不放心地叮嘱妹妹一句:
【晚上煲的猪肝红枣汤一定要喝,可不许偷偷倒掉,我回来是要检查的。】
见到薛宝珠鼓起脸,满脸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下来,顾剑崔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一日三顿地喝这些补血的汤药,她都要喝吐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小心地休养啊!
算了算了,姐姐也是关心自己,就当是...为了接下来的工作提提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