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工作电话没停,程景行挂了一个又一个,真正等的电话,却久久不见打过来。
他拍了拍黑色西服上的烟灰,将额边碎发往后拢了一下,双手插兜,走进一家花店。
花店冷柜里放着几个大桶,花材按品种放置,卡布奇诺玫瑰、木芙蓉、秋绣球……灯打得足,花看上去自然精神。
程景行随意瞥了几眼,还算过得去,手往柜台上一撑。
小姐姐目光顺着看上来,落在那张英气逼人的脸上,心里一动,刚刚盘账的阴云全扫干净,捏着嗓子,憋出甜美的声线,“先生,想买什么花?”
程景行浅浅一笑,“不要白色,不要玫瑰,其他随意。”
小姐姐没听过这么奇怪的需求,猜想也许是人家女朋友喜好独特。
于是,隔着冷柜介绍,“我们新到了紫莲花重瓣百合,比较艳丽,您看您女朋友会不会喜欢……”
“不送女朋友。”
程景行看着冷柜里紫红绝艳的花朵,重瓣张开,如无数根蛇信子吐出来。
他有些晃神,什么样的心情,看什么样的风景,此话不假。
小姐姐问:“请问您送什么人?”
此时,程景行西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他摸出来一看,眉眼一挑,转身对小姐姐说:“就这个吧,包一下,我接个电话来取。”
“哦……好好……”
找到路边的灭烟杆,程景行点了烟,接听电话:“什么时候可以?”
对方很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上次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帮你。”
“孟医生,这次情况不一样,没你帮忙,这事我办不成,还得仰仗你。”程景行语气没半点诚意。
孟育之也听得出来他虚伪的奉承,“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单独见她。”
“我女朋友交待的任务,要保密。”程景行笑得邪性,不信他不上钩。
“……”孟育之迟疑了,“莫爱有事找她,又不方便见?要你来?”
“孟医生聪明人,”程景行弹弹烟灰,“你这么了解我女朋友,我都要吃醋了。”
“滚!”
能把温润如玉的孟育之逼到爆粗口的,可能也就只有程景行了。
片刻后,程景行问:“考虑得怎么样?”
孟育之那边叹了声气,“梁姨和梁穆早上说过来的,到现在还没来,他们什么时候出现,我说不准。”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他们在哪儿,”程景行深吸一口烟,“你只要让赵泽不在房间就可以了。”
孟育之轻咳了一声,去年也是这个季节,他也接到过这人类似的要求,要他把莫爱支走,他要单独见见莫如梅。
以为那是一锤子买卖,结果今年还有未完待续。
磊落坦荡如他,偏偏老被他拐带着干这些偷摸打配合的事。
真是见了鬼了,他跟程景行一定是八字犯冲。
“行了,半个小时后她应该会醒,你过来。”
“多谢,孟医生,改天我和我女朋友一起请你吃……”
孟育之挂了电话,这人实在太贱,他暗暗希望,人贱自有天收,能应验到程景行身上。
回到花店,小姐姐已经把一束紫红的花束包好,程景行接过来,买了单,向小姐姐道谢。
他单手拿着花,走出花店,神色再无此前的春风和煦,而是如这急转直下气温,不带缓冲地陡然降到了冰点。
——
梁沐沐睁开眼,手臂上的留置针还在为她输送消炎药。
左腿膝盖往下都打了石膏,动弹不得。
她撑起半边身子,陈妈马上过来扶她。
一个护工把床头升起来,调整到她可以坐靠的角度。
“小姐,喝点粥,”陈妈从佣人手里端过一碗鱼片粥,“这粥是用鱼汤炖的,对你的刀口愈合好的,我让人一直温着,夫人特别交待,等你醒了就喝。”
梁沐沐无精打采地看着桌上的粥,鱼肉白嫩,粥米浓稠,冒着鲜香热气,但她实在没有胃口,“我爸呢?”
陈妈帮她揶腿边的被子,说:“孟医生叫走了,应该等会儿回来。”
梁沐沐低下头,拿起瓷勺,吃了口粥。
门猛然被拉开,强光照进温馨的病房,诧然惊了一屋的佣人、保姆和护工。
来人黑夜黑裤,拿着一大束紫红的百合花,花束口向下,手指握着束口位置。
他单手插兜,身高腿长,挡住了半扇门的阳光,面容隐在阴影里。
梁沐沐看身形就认出来了,又惊又喜,放下粥勺,“景行哥!”
程景行拿着花进来,凌冽声线有着不可违抗的锐利,“都出去!”
一应保姆护工都听明白,他说的是叫他们离开。
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位是经常来梁家做客的程家公子,都不敢多说什么,很快撤了出去。
陈妈毕竟是看着梁沐沐长大的,此时见程景行面色不善,问道:“景少爷,梁小姐现在在吃饭,不太方便,您等会再来……”
程景行把紫红的百合往桌台上一搁,扫过来一股带着浓烈花香的气流,足以感受到他的力道之大,连梁沐沐都惊得肩膀耸动一下。
“陈妈,我跟她说几句话就走。”程景行双手插兜,向陈妈摆摆头,示意她离开。
这已是他现在能给的最大面子了。
陈妈看看梁沐沐,梁沐沐向她点点头,她便出去了。
程景行长身站在床边,看了看梁沐沐腿上僵硬的白色石膏,“疼吗?”
梁沐沐扯扯嘴角,“用了镇痛药,现在就是麻。”
“哦,不知道疼了。”
尾音往下掉,意味深长,那语态和表情结合起来,实在称不上关怀,甚至都称不上友善。
梁沐沐疑惑,但程景行此刻冷漠的脸,是寒霜封禁的肃然,让她无端生出强烈的畏惧,像下位者不敢轻易揣测上位者用意一样,她不敢多问。
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椅,“景行哥,你坐吧。”
程景行纹丝不动,那股寒利的肃然给到她时,她感到心口卧了块冰。
“你劝赵泽自首吧。”
梁沐沐震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程景行一手撑住她床上的桌板,把脸降到跟她眼睛平视的高度。
“别装了,我在妇幼抓到你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你那天去找莫爱根本不是要劝她离开我,你是想看她是不是知道你们被调换的事,或者,看她是不是想回梁家。”
梁沐沐下唇狂抖,稀松的长发无助地摆着,“景行哥,你……你都知道了,她都告诉你了……”
“她告诉我的还不是全部,”程景行敛眸,“镜湖墓园的事,她就没说。我还疑惑好久,为什么你会突然去给莫如梅扫墓。你当时跟莫爱说了什么?让她不要告诉我真相?还是不要告诉梁姨和梁穆?”
他的句句逼问像无形的手,把她推到悬崖边缘,她哭道:“我……我是想这些天,我清醒点了,跟妈妈和哥哥说……你等等我……”
程景行笑了,“你想让他们知道,就不会故意从楼梯上摔下来。”
梁沐沐惊得只能张着嘴,恐惧地看着他。
他的笑毫无温度,完全不似以往对待她时的温和谦让,是带着鄙夷的,厌恶的,甚至邪恶的笑。
“废话我不说了,”程景行看看表说,“赵泽转移公众资金去国外的事你肯定也知道,洗钱的路径他是最熟悉的,你劝他去自首,再让他配合把资金召回,争取减几年刑,你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他出来的那天。”
梁沐沐双手摊开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挤了出来,“我劝过了……他……他不愿意,他要带我去港城……”
程景行说:“哦,不愿意啊,他想等着被抓,进去了是个死,还是个无期,就说不好了。”
梁沐沐不能接受,心疼都要受不住了,瞬间坐起,拉住程景行的手,说:“景行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林市已经有人落网了,我爸……我爸真的会被抓吗?”
程景行缓缓扒落她的手,说:“你可以赌一把,他不自首,你和他逃去港城,就是潜逃。逃得了算你们本事,逃不了,罪加一等,你也是个包庇罪,怎么样,要赌吗?”
“不,不……”梁沐沐不敢再拉他的手,双手只能胡乱在胸前摆动,留置针都被扯漏了,“我劝他,我会再劝他,但是……如果我劝不动他,我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帮他?景行哥,你教我,你教教我。”
程景行沉眸,极残酷的眼神,盯着她的眼。
“他要是不自首,就只能,你举报他了。”
梁沐沐眼泪止住了,仿佛被丢进了无底的冰窟,黑暗和冷冽的干风要刮割下她的血肉。
要她亲手将最爱她的父亲,送去监狱?
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心跳飚速,头摆成拨浪鼓,“我不能,我怎么可以……”
程景行轻蔑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他绝对称得上是极为有耐心的猎人,给猎物逃生的路径,留够逃跑的时间,甚至让猎物求他告知最佳路线,而他会一点一点压低对方的心理防线,让她怎么选,怎么逃,都是无尽深渊。
他极不耐地看她一眼,说:“我还挺害怕你答应去举报的。”
梁沐沐更慌了,“为、为什么?”
程景行道:“你爸让我错过她二十多年,你可以想象一下,我现在,有多想报复他。自首、举报,都是我心软了,买给你的人情。我想要对付他,可不会让他有立功减刑的机会。”
“景行哥……”
“你觉得你还适合这么叫我吗?”
梁沐沐收住呼吸,怔忡地愣在那里。
程景行再抬腕看了看表,淡淡地说:“他要是不自首,你又不举报,那只有我代劳了。要我来做的话,他可就要吃不少苦头。”
他无所谓地看向她,冷漠中甚至带着残忍的戏谑,“他最在乎的人是你,你就是他的软肋。我可以让今天,变成你们父女相见的最后一天。今后,即便你知道他关在哪里,也绝对见不到他。他只有变成灰,才能再与你这个宝贝女儿相聚,怎么样?你想试试吗?”
她已经不认识眼前的男人,他会有这样一面吗?残暴又恶劣,即便他有,他真的会用这一面来对付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景……你那么恨我吗?”
恨?
程景行觉得这个字用在他们之间很不恰当。
有爱,才能恨。
活到现在,唯一让他产生过如此浓烈情感的人,只有莫爱。
他对病床上的女孩,只有一种看走了眼的可惜。
“我希望你一直都是个受害者,”程景行扬扬头说,“但从你知道真相,刻意隐瞒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赵泽的帮凶了。”
梁沐沐涕泗横流,真真切切看清了自己的懦弱,迟迟不说,每每拖延,不是时机不对,不是身体不好,而是她始终不敢承认的舍不得放手。
“我想说的……我是想把一切还给莫爱的,我想跟我爸去港城……但,但我舍不得妈妈……我舍不得……”
“你隐瞒,只会加重对梁姨的伤害,”程景行看着吊瓶药水,目无焦点,“我只给你一天时间,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个时候,他如果还没有被警察带走,那就别怪我了。”
房间静默下来,只有梁沐沐无助的抽泣,一声接不上一声。
程景行余光瞟到门外的陈妈,透过门上的透明玻璃,在往这边张望。
梁家这些人对梁沐沐真是无限宠爱。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转头时看到吊瓶药水上的名字,很轻浅地念道:“梁沐沐。”
不是叫人的语气,只是单纯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柔地停在空中。
原来,他本可以这样唤她的……
床上的梁沐沐抬眸,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嗯。”
程景行匀一道视线给她,说:“用这个名字叫你,都是对她的背叛。”
梁沐沐的心猛然被什么东西绞紧。
他是她二十多年梦幻人生里唯一仰望过的男人,是她即便放下自尊,低到尘埃,也想换得一纸婚约的男人。
但他,已经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她的爱。
现在,连她这个人,都否认了。
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她再也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绝望回荡在整个空间。
她踮着脚,走了许久的钢丝线,还是断裂,深渊带着强劲的吸力,将她拖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