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昼短夜长的时节,程景行还无知无觉,驱车回去的路上,看天色像落了灰的玻璃,灰蒙蒙地,又脏又硬。
他调了调空调出风口,气温骤降,他身上这身西装略显单薄。
车载蓝牙连着一通电话,对方已经沉默了好久,程景行有些忐忑,说:“该吓唬的我都吓唬了,最迟明天,他会认罪的。”
孟锡春终于冷哼一声,“明天批捕也能下来,我要他认罪?笑话,进去了,他什么都得撂!怎么?他减一年刑,你是能多一年寿呀!”
程景行:“……”
减不减刑的,程景行没在乎,他想要看到的,只是梁沐沐亲手将赵泽送进监狱,完全是出于私心,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这是赵泽应得的报应。
但这点邪恶的心思,不是正道,不好叫孟锡春晓得,程景行只能沉默不接话。
孟锡春一开始就不赞成他这么做,但一想到他是得了他允许的,也不好再发脾气,缓了口气说:“你还是太心软,我怎么教你的?对敌人,要么不动,要么就一招咬死。你一下子弄不死他,就不要拿小刀划拉他,不要让他看出来你要动他。穷途末路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给人递了个信儿,他要真跑了,你兜得起?”
程景行笑笑,“我当然兜不起,但我有您呀~”
长辈面对晚辈的仰望和依赖,总有种难能拒绝的得意之感。
孟锡春也不能免俗,被程景行几句话哄得有些舒心,气也消了不少。
“孟伯,还有件事,麻烦您过心。”程景行点了刹车,在红灯前停下。
孟锡春干脆,“别吞吞吐吐。”
程景行摸了摸后脖颈,“梁氏不知情,穆时给林市城建做的担保,是赵泽的个人行为,梁氏并不……”
“说你心软,你还真跟我软磨硬泡了!”
孟锡春刚下去的气焰又窜上来,“这话你该跟我说吗?梁氏的担保有没有问题,你我都不能说,说了就是徇私,没有问题也要被说出问题。梁氏清不清白,得经侦去查,经侦说了才算,才能给他们公道。你小子给我把嘴闭上!”
“哦——”
程景行揉着眉心,这道理他不是不懂,但意识到莫爱身份转变,他现在对梁家……总还是有些别样的情绪,让他不免多顾虑。
孟锡春听他情绪不高了,叹了口气,说:“行了,梁氏的事,顾家已经收到风,他们会有些动作的。”
程景行眼眸一亮,“顾老太太?”
梁茗贻的母亲,顾灵芝,身子骨不好,梁老爷子走后,她一直在北城娘家静养。
顾家从政,一向低调,孟锡春把事情报到中央后,北城那边消息比海城灵通,顾家又在系统内,自然已听到了风声。
孟锡春哼笑,“这种时候,除了亲妈会帮女儿,还有谁愿意惹一身骚。”
程景行幽幽地吁出一口气,“也是……”
孟锡春:“所以,轮得到你小子操心吗?你是梁家什么人,不自量力!”
程景行哑声,“我……”
突然记起,之前是谁大言不惭地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梁家女婿……
程景行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疼。
——
推开玻璃门,冷暖空气一撞,腾起一片雾气。
屋内暖光温馨,飘来微苦的浓郁鲜香,汤汁在珐琅锅里汩汩冒泡,发出沸腾的细响。
莫爱听到门声,转了小火,趿着拖鞋,一溜小跑。
看到程景行正关门,跑过去,双手捂他面颊,用汤锅里带来的热气暖他。
“突然降温了,冷不冷?”
程景行僵了许久的冷硬轮廓,被她这一热,舒缓下来,眼里溢出暖意,说:“还好,从医院回来,你先别碰,我去洗澡。”
“好,等你吃饭。”
莫爱弯着嘴角,挪开手,又小跑回去厨房看火。
程景行洗完澡,换了套褐色针织面料的家居服,头发上搭着一条黑色毛巾。
他懒得吹发,双手按着毛巾,一边揉,一边下楼,走到莫爱身后,把毛巾往沙发上一掷,伸手抱了上去。
莫爱身上的浅驼色绒衫毛茸茸的,蕴着她的体温,柔软又温柔,细腰柔韧,抱在怀里很舒服。
女孩儿的身体粉嫩香软,程景行把脸埋进去,头发丝都软了下来。
凉丝丝的发尖携来一阵白苔藓的清香,莫爱反手摸了摸他刺挠的碎发,说:“顺利吗?”
程景行看着珐琅锅里的一片漂浮的黄芪,轻声嗯了嗯,“赵泽的批捕也快下来了,最晚明天。”
莫爱手中的汤匙停滞一下,再将少许汤汁舀进汤蝶。
她对自己还会有心绪波动感到惊讶。
对这个人,她应当做到无感的。
她把汤蝶抬起,送到程景行嘴边,“尝一下咸淡。”
程景行拢着她的手,喝下,“刚好。”
莫爱笑了笑,关了火。
两人在餐桌摆了饭,三菜一汤,炖菜都是倩姨做的,莫爱只煲了汤。
热气腾腾地喝下一碗,再冷的身心都暖融融的了。
外面开始飘雨,莫爱听那雨声不正常,像冰雹打在玻璃上。
程景行关了所有的窗,坐回来,“你的结果出来了吗?”
莫爱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屏幕上是亲子鉴定的结果。
结论栏写着:“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1号检材所属人与2号检材所属人存在亲子关系,亲子关系概率为99.999%。”
毫无悬念的结果,莫爱在看到时,还是有心口大石落地的感觉。
程景行关了屏幕,“梁姨什么反应?”
莫爱把在亲子鉴定中心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她现在应该已经拿到报告单了。”
饭粒在筷子尖翻了好几个身,莫爱低着头,一股很难言明的情绪在体内翻腾着。
期许、害怕、焦急、释然。
她既怕梁茗贻毫无反应,又怕她反应过激,更怕她的反应与想象中相去甚远。
她不了解她,她预判不了,这才更让她难以适从。
程景行握住她的手,让她放下筷子,把她转向自己,“你这一生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切只会更好,宝,你只选你想要的生活,剩下的都交给我,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怎么会有一个人把“陪着你”,讲得比“我爱你”还深情。
莫爱本就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听到这些话,一股安心的暖流涤荡开阴霾,由心灵深处涌起。
她的难过,伤心,委屈,孤独,恐惧,甚至对亲情失望之余,还埋藏的那一丝期许,都有了着落,都得到肯定,都被全然接纳。
拥抱不再落空,爱意总有回应。
她看着他含情的眼,一如初见般热烈。
她过往人生是一条阒无一人的街道。
她踽踽蹒跚地行到此处,伴着她的只有锈迹斑斑的月光和虚伪的太阳。
是他,将她蛮横地爱上,倔强地靠近,没有道理地强行闯入,带她逃离幽暗街道,走进人潮,游历山海,在她的废墟之上点燃了光。
他是柔亮的月光和真挚的太阳,是她破碎心灵里,唯一的完满。
因为有他,此生,变成了最好的一生。
她还怕什么伤害?
还需要把什么情绪藏匿?
她苦笑着,恨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明白。
她已拥有世界,何苦为已逃离的牢笼黯然神伤。
她抱住他肩膀,把脸埋进他热气蓬蓬的肩窝里,终于,大声哭泣。
奇异的雨还在下,屋内无人再觉得寒冷。
——
在指尖立了许久的报告册终于力有不支,弯成半折,灰溜溜地滚落在地。
梁穆捡起册子,手背还撑在额头上,咽喉含着坚冰一般硌着疼。
他目光碎成渣,看看还硬挺着脊背的母亲。
从拿到报告单,已过去五个小时,梁茗贻不吃不喝不言语,已经坐成了一座雕像。
梁穆怕她撑不住,随时会轰然倒地。
包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都被她拒听。
梁穆瞟见来电名字,不是外婆,就是舅父。
他拿自己手机给他们回了个信儿,报平安,问他们什么事,他们俱都没回他,只说“等茗贻忙完再说。”
外面下起雨,豆大雨点要把地面砸穿。
梁穆实在受不住母亲这般沉默,小心说:“妈,有什么你别憋心里……”
梁茗贻停下心中喧闹的回想,见儿子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沐沐……她最近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梁穆眼神懵懂,“说什么?”
梁茗贻垂眸,“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或是,跟你说她要去哪里?”
梁穆的心又被揪起,难道还没完?难道还有什么隐秘,潜伏在暗处,等着再给他们一棒子?
他这副孩子般惊魂未定的样子,让梁茗贻彻底放弃对他的问询。
她沉了口气,站起身,久坐带来的麻木感,顺着脚跟爬上双腿。
她一下没站住,被梁穆扶住。
梁穆将她抱在怀里:“妈,我们先回家吧,你休息一下,事情我去处理,你什么都不用做了,我来,我可以的……”
梁茗贻狠力捏紧梁穆手臂,坚定地转过头说:“不,不回家,去医院,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