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年 9月,d国杜塞尔多夫。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去,当地最大钢铁厂的烟囱已经喷吐着滚滚白烟。
徐卫东站在参观走廊的玻璃窗前,望着下方轰鸣的连铸生产线,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笔记本。
滚烫的钢水在巨型模具中奔涌,像一条赤红的火龙,最终冷却成整齐的钢坯。
生产线上的机械臂精准地抓取、翻转、码放,每一个动作都像被精确计算过,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
“我们的秘诀不是机器,而是标准化。”
陪同的 d国工程师汉斯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从炼钢到轧制,每个环节的温度、时间、成分,都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徐卫东的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墨水晕开一小片。
他想起红星钢铁厂,工人们抡着大锤,凭经验判断“火候差不多”就开始浇铸;
测温仪经常失灵,技术员们就用手背试温;
炼钢记录潦草地写在车间的黑板上,一场雨就能把数据冲得模糊不清。
差距,赤裸裸的差距。
“徐先生,对我们的连铸技术感兴趣?”翻译小姐微笑着问。
徐卫东回过神,指向生产线末端的喷码机:“这个,每块钢坯上的编号是什么意思?”
汉斯得意地笑了:“这是我们的追溯系统。每块钢坯的熔炼参数、操作员、质检记录,全部存档。十年后出了问题,也能查到根源。”
徐卫东的呼吸微微发紧。
他突然想起姬小颂信里提到的“数据库”,那个曾经让他觉得虚无缥缈的概念,此刻在 d国人的工厂里,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同一时刻,上京大学物理实验室。
姬小颂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光谱仪的入射角。
这台老大哥产的老旧设备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记录仪上的曲线像痉挛般跳动。
“还是不行。”她咬着嘴唇,“数据波动太大。”
沈红英蹲在旁边,用那套钢厂特制的微型扳手拧紧松动的螺丝:“要是有 d国人的设备就好了……”
周雅文突然从显微镜前抬头:“试试布拉格方程反推。”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入射角偏差 0.1度,衍射数据就会失真。”
三个姑娘凑在一起计算时,实验室的门被推开。
陈教授带着一位穿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两人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同学们,这位是冶金工业部的张总工。”
陈教授的声音罕见地带着激动,“他对你们的稀土强化晶界研究很感兴趣。”
张总工拿起姬小颂的实验记录,手指微微发抖:“d国人用类似方法,把特种钢强度提到了 1200兆帕……”
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而我们的‘长城四号’,还卡在 900。”
姬小颂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
她想起徐卫东信里提到的“标准化”,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脑海中炸开:
“张总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们能不能……建立一套自己的钢铁数据库?”
张总工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他一把抓住实验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说详细点!”
姬小颂深吸一口气,指向自己密密麻麻的笔记:“我们可以把每次实验的稀土配比、温度曲线都编成档案。就像……”
她顿了顿,“就像图书馆的索引卡片,随时能调取历史数据做对比。”
“好!太好了!”
张总工激动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烧杯里的溶液直晃,“我这就打报告申请专项经费!”
陈教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突然发现这个据说曾经连三角函数都算不利落的农村妇女,眼里跳动着令人心惊的智慧火花。
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照在实验室斑驳的墙面上,也照在这群年轻人执着的脸庞上。
*
十月的杜塞尔多夫已有了初冬的寒意。
徐卫东裹紧单薄的棉外套,在旅馆台灯下写信。
他的d国文词典翻得卷了边,桌上摊着几块用纸巾包裹的钢屑,那是他趁人不备,从 d国工厂的废料堆里偷偷收集的样本。
“小颂:
今天参观了他们的质检中心,每一块钢坯都有‘身份证’。我们的工人还在用锤子敲打听声辨质,他们用的是超声波探伤仪……”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写到这里,徐卫东摸了摸藏在枕头下的“战利品”:一支 d国人淘汰的测温探头。
为了这个,他假装系鞋带落在队伍最后,专程问工作人员要来了这个。
窗外突然传来警笛声。
徐卫东浑身一僵,迅速把信和样本藏进贴身暗袋。
三天前,另一个中国考察团的工程师因为偷拍控制台,被当场驱逐出境。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钢铁工厂彻夜不熄的灯火。
那些灯光如此明亮,照得他眼睛发酸。
这一刻,徐卫东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国家落后了不止几十年。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d国人早已习以为常的技术,对种花国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
上京大学图书馆,深夜。
姬小颂面前摊开着三本笔记:自己的实验数据、徐卫东的来信、沈红英从机械系搞来的 d国期刊译文。
“如果能把 d国人的标准化和我们的稀土改性结合起来……”
她喃喃自语,钢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锐利的线。
突然,一本厚重的《dh词典》被人放在她面前。
苏晓梅笑眯眯地坐下,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我表哥是外交部的,帮你查了专业术语。”
词典里夹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冶金词汇的精准翻译。
姬小颂眼眶一热。
这分明是熬夜整理的成果。
“别感动,”苏晓梅打了个哈欠,“周雅文还在生物系帮你分析钢样呢。她说 d国人的秘方可能藏在微量元素里。”
闭馆铃声响起时,姬小颂终于完成了给徐卫东的回信。
她在最后画了个函数图,旁边写道:
“我做了个数学模型,稀土添加量在 0.03%时晶界强度最佳。附上计算过程,或许能突破 1000兆帕?等你带回的火种。”
*
十一月的寒风中,徐卫东踏上了归国的飞机。
他的行李箱经过特殊改装:
三本写满d国文笔记的练习簿,藏在掏空的红宝书里;
二十个不同批次的钢样,伪装成纪念币串成“钥匙链”;
那支偷藏的测温探头,缠在牙刷柄上;
与 d国工程师的合影,背景刻意拍下了控制屏参数。
当飞机掠过西伯利亚上空时,徐卫东摸出妻子最后一封信。
信纸背面,姬小颂用铅笔淡淡描了幅小像:三个孩子蹲在枣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窗外,朝阳正刺破云层。
徐卫东想起临行前夜,厂长拍着他肩膀说的话:
“记住,你们这代人要做的,不仅是追赶……”
老厂长的手在发抖,“而是让种花国钢,有朝一日成为世界的标准。”
此刻,在万里高空之上,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徐卫东突然红了眼眶。
他摸出钢笔,在姬小颂的画旁用力写下:
“等我回来,我们要造出比 d国更好的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