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前夜,姬小颂在自家小院给孩子们讲睡前故事时,院门突然被敲响。
沈红英、苏晓梅和周雅文顶着春雨站在门外,怀里抱着厚厚的笔记。
“突击辅导!”沈红英浑身湿透却笑容灿烂,“陈教授说这次考试要筛掉后十名。”
周雅文已经摊开生物笔记:“先解决你波动光学的薄弱环节。”
她指尖点着图表,严谨得像在操作显微镜。
苏晓梅则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饭盒:“我外婆包的粽子,吃了能考满分!”
三个孩子好奇地围着这群大姐姐。
志钢突然指着沈红英工作服上的油渍:“阿姨、妈妈一样,铁锈味。”
“因为我们都爱跟钢铁打交道呀。”
沈红英蹲下身,用扳手形状的橡皮逗他,“等你长大了,咱们一起造比m国还厉害的机器!”
“好耶!”志钢激动地拍着小手。
*
夜深了,油灯将几个年轻人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墙面上。
姬小颂望着姐妹们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徐卫东信里的话:“你们这代人,注定要扛起国家复兴的重担。”
期中考试放榜那天,物理系走廊挤满了人。
姬小颂踮起脚尖,在红榜第三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名是王文渊,第二名是李敏。
“快看备注栏!”有人突然喊道。
只见红榜最下方有一行小字:“本届平均分创物理系历史新高,特增设‘陈省身奖学金’五名。”
头发花白的陈教授站在走廊尽头,手里捧着摞崭新的外文书籍:“这些是刚从特别渠道进口的教材,希望你们……”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希望你们跑得比我们这些老骨头快些。”
姬小颂领到的是本英文原版《材料科学基础》,扉页上有陈教授颤抖的题字:
“给未来的材料学家——愿种花国钢有种花国芯。”
*
回小院的路上,春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姬小颂把书本紧紧裹在怀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红英和周雅文共撑着一把破伞追上来,三个姑娘在雨中相视而笑,谁也没说话。
枣树新发的嫩芽在雨水中舒展开来。
姬小颂知道,这个被知识饥渴灼烧的春天,终将在他们这代人手里结出硕果。
一学期的日子就这样在奋斗中度过了。
七月的天儿有些热,又下过一场雨后,上京大学的梧桐树已经撑开浓密的绿荫。
姬小颂站在宿舍楼下,望着公告栏上张贴的暑假通知出神。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车票。
t12次,明天下午三点开往家乡。
“想什么呢?”
沈红英突然从背后拍她肩膀,军绿色挎包里露出半截螺旋测微器,“是不是在算《电磁学》最后那道题?”
姬小颂摇摇头,从书包里取出个油纸包:“帮我带给陈教授,是钢厂实验室的硅晶样本。”
她顿了顿,“考完试了,明天回家。”
沈红英的眼睛立刻亮了:“去见你家八级工?”
她促狭地撞了下姬小颂的肩膀,“怪不得这几天做实验总走神。”
“嗯,想他了,也该回去见见他们了。”
*
火车站永远人声鼎沸。
姬小颂一手抱着念安,一手紧攥着志钢和志铁的手腕,姬诞则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行李包跟在后面。
月台上挤满了探亲的学生,有个北大荒来的知青甚至带着半麻袋黄豆。
“妈妈,火车会不会迷路啊?”志铁仰着脸问,小手汗津津的。
姬小颂刚要回答,汽笛声骤然撕裂了空气。
绿皮列车喷吐着白烟进站时,念安突然在她怀里扭动起来,小手指着车窗:“爸爸!爸爸!”
隔着脏兮兮的玻璃,徐卫东的脸一闪而过。
他穿着那件袖口磨毛的藏蓝工作服,正拼命挤向车门。
车门打开的瞬间,三个孩子像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
徐卫东蹲下身,张开双臂接住他们,整个人被撞得后退了半步。
姬小颂站在原地,看着丈夫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左眉上那道被钢水烫伤的疤痕似乎更深了。
“瘦了。”
徐卫东走到她面前,粗糙的拇指擦过她眼下青影,“但眼睛更亮了。”
姬小颂把脸埋进他带着铁锈味的衣领,深深吸了口气:“‘长城四号’怎么样了?”
“回家说。”徐卫东单手抱起念安,另一只手接过行李包,“老李他们准备了一桌好菜。”
钢铁厂的家属院比记忆中更破旧了。
但走进自家那间红砖平房时,姬小颂发现窗明几净,灶台上炖着的红烧肉咕嘟作响,桌上还摆着瓶罕见的橙汁汽水。
“厂里发的五一节福利。”徐卫东挠挠头,“一直没舍得喝。”
三个孩子已经扑向里屋,那里堆满了用废钢材做的玩具:
轴承组装的小汽车、弹簧钢丝弯成的弹弓、甚至还有台微型轧钢机模型。
“林技术员做的。”徐卫东的声音带着笑意,“说让娃娃们从小爱钢铁。”
晚饭后,等孩子们都睡了,徐卫东才从工作服内袋掏出个牛皮本子:“看,这两个月的实验数据。”
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参数,有些地方还被汗水洇湿了。
姬小颂的指尖停在一组用红笔圈出的数字上:“892兆帕?”
“用了你说的‘梯度退火’法子。”徐卫东眼睛亮得像炼钢炉里的火,“但到 900就卡住了……”
姬小颂突然站起身,从行李箱底层抽出本英文笔记:“我在图书馆找到篇论文,m国人用稀土元素改善晶界强度……”
两人头碰头研究到深夜。
徐卫东身上熟悉的钢铁气息萦绕在鼻尖,姬小颂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之前他教自己学习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钢铁厂的广播还没响,徐卫东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姬小颂睁开眼,看见他正对着镜子笨拙地打领带。
“要接待外宾?”她迷迷糊糊地问。
徐卫东耳根发红:“今天……带你和孩子去公园。”
阳光透过薄窗帘洒进来,姬小颂这才发现丈夫换了件崭新的白衬衫,口袋里还别着那枚他们结婚时买的英雄钢笔。
人民公园的荷花刚冒出尖尖角。
志钢和志铁在草地上追逐着蜻蜓,念安则坐在徐卫东肩头,小手抓着他的头发当缰绳。
“厂里要派我去d国考察。”徐卫东突然说,“下个月就走。”
姬小颂手里的冰棍差点掉在地上:“多久?”
“三个月。”徐卫东盯着湖面,“主要是学习他们的连铸技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要照顾孩子,又要上学...”
姬小颂把冰棍塞进他嘴里:“怕什么?我可是带着三个娃都能考第三名的人。”
徐卫东突然转身抱住她,冰棍黏糊糊地化在两人衣襟上也不管:“等我回来,咱们的‘长城五号’一定能突破 1000兆帕。”
远处传来志铁的欢呼声,他抓到只绿翅膀的蜻蜓。
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这对夫妻身上,像给他们的誓言镀了层金边。
探亲假最后一周,钢铁厂突然出了事故。
半夜两点,刺耳的警报声惊醒了整个家属区。
姬小颂从窗户望出去,三号高炉方向腾起骇人的红光。
“我去看看!”徐卫东套上工作服就往外冲。
天亮时分,他满身煤灰地回来了,手里却捧着个完好无损的坩埚:“没事,就是除尘器故障。”
他瘫坐在椅子上,“幸好数据保住了……”
姬小颂用湿毛巾擦着他脸上的灰,突然发现丈夫右手掌心上多了道狰狞的烫伤。
“值得。”徐卫东似乎看出她想说什么,举起那个记录着实验数据的坩埚,“这里面的东西,比命金贵。”
第二天,姬小颂偷偷去了趟厂医院。
她把从学校实验室带来的磺胺粉交给值班医生,又给每个受伤的工人送了瓶麦乳精,那是她用三个月粮票换的。
返程的火车在细雨蒙蒙中驶离站台。
志钢趴在车窗上,直到父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
姬小颂从包里取出徐卫东塞给她的铁皮饭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十颗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两国友好”的d国文字样。
“爸爸说,每个月十五号都会寄信来。”
志铁小声说,手指紧紧攥着那台小轧钢机模型。
姬小颂望向窗外飞驰的麦田。
铁轨的震动声中,她仿佛又听见丈夫昨夜在耳边的低语:“等‘长城五号’成功了,我要亲自给你打枚钢戒指,比钻石还硬的那种。”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三个孩子靠在她身边睡着了,呼吸声轻柔得像夏天的风。
姬小颂轻轻翻开《材料科学》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1978年夏,稀土元素对奥氏体钢晶界强化的影响……”
列车穿过隧道时,窗玻璃倒映出她坚毅的侧脸。
这个夏天过后,她将带着更锋利的学识归来,而她的钢铁战士,也将从d国河畔带回新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