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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宫室中,昼神在室内的石柜前负手而立,沉默地注视着柜中早已熄灭的几盏命灯。放置这些命灯的柜子边缘刻着几个字,表示它们是嘉祛缪及其妹,还有郑芪竹之女的命灯。

常界神将它们藏在这里,显然是不希望被人发现的,但昼神也着实理解不了,她为何要将最珍贵的东西与最肮脏的东西放在一起。这样难道不会污染最珍贵的东西吗?

“不必与她计较了。”正在他沉思时,嘉长川缓步走来,在距他一米远处驻足,并避开了脚边那个打算咬住他袍摆的人头。“恕我直言,昼君,您不配与她计较。”

“她最困难的时候,您不曾保护她,她为自己复仇的时候,您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佑良将军是您的名义后代,却也没有得到您的庇佑,最后还是她拖着残躯,保下了这座万相宫。”

昼神听到这里,稍稍攥了攥拳,随即平静地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恰似我之昔日,从来此至身死,除开初见,再未得到过您哪怕一寸目光。”嘉长川死盯着他,抛出了又一记重击。“我知道您要守卫云英,但这不该成为您丢下故乡不管的理由。”

“往事已去,极昼。”昼神冷冷地反驳了他,并转身朝他走来。“吾——”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时,嘉长川臂弯里的猫,突然纵身跳下地,化作一只威猛健硕的大黑虎,陡然昂首怒啸,震得整座地宫都抖了三抖。

这间宫室顶上的玻璃大吊灯,更是干脆落在地上,啪啦一声摔得粉碎,把外面的嘉长宴吓了一跳,不得不低声骂人消除恐惧,骂完了还不忘对着虚空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看着毫不掩饰眼中杀意的黑虎,昼神难得地却步了。很显然,陷入暴怒的晓云驰,是真的能把他干掉,但凡他再举步往前走,这只虎就会极果决地扑上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他想多了,此时仍苦于头痛的晓云驰,根本没管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是看到他身上突然煞气腾升,便近乎本能地出了手……

若要其再多做些什么,反而是有难度的,毕竟人不能,也不可以指望一个严重头痛患者真的上阵打仗,不是吗?

“没事的,殿下。”嘉长川蹲下摸了摸虎头,出言安抚道。“昼君并不能把我怎样。”

然而晓云驰不敢信这说辞,昼神身上的煞气做不得假,嘉长川又疑似看不到它,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再者,昼神曾是无冕大魔神,这事儿他还没忘呢,万一昼神能用逆转能怎么办?

且不开玩笑地说,一旦两神一言不合开打,极昼星系绝对会被波及,甚至被毁。

一位武神天君真正神力全开时,在强破主神禁制的情况下,是能推平大半座灵山的,以神话当中记载的昼神而论,祂也确实有让他搭档神力全开的必要。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搭档陷于不义之地。昼神可以不顾众生死活,他搭档却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那会令神不得善终的……

“吾不会动他。”昼神拿暴怒的黑虎没办法,只好退一步讲话。“请好好休息。”

黑虎这才闭上了哈气的嘴,重新变成玄猫,跳回嘉长川怀里,放心地睡起觉来。古神的承诺虽然可以当空气听,但祂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轻易毁诺,他也可以暂时不去管这些事了。

昼神看着睡得四脚朝天的玄猫,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倒是喜欢你。”

“我的荣幸。”嘉长川抚着猫肚子答道。“作为这份情谊的回报,我这一生将只属于他。”

此话一出,昼神彻底地变了脸色。一位正统神明出身的法则神君,竟然会直接宣誓说,自己只属于不一定能成为未来主神的众神之子?

“哦,对了,这是通知,不是在跟您商量。”嘉长川这样说着,一边调动起生灵之力,当场引渡地中人,一边起身离开了宫室。“我的户籍也还在云锋城,并没有再迁回来。”

“所以……您没资格管我。”

站在他背后的昼神,这下真的攥起了拳头。最单纯坦诚的年轻神重来一世,成了最会往别神身上捅刀子的神,他虽然确实没资格管,但到底难免火大——

这番话是赤裸裸的侮辱,是在内涵嘉氏虽有其名,却连三府之一的大战神府都保不住。

所以,于大战神府仅剩的公子而言,当大战神府最后的主人得以解脱,这一切就再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了,不要也罢……

嘉长川没有管他,顾自离开宫室,走向了还站在原地等他的嘉长宴,对他道:“走了,堂兄,这里就丢给昼君处理吧,我们得上去找常界神,给这些事情做个了断。”

家丑不可外扬,他相信昼神一定会处理好。处理不好也没关系,他还可以再下来放一把火,或者把这座地宫挖出来丢进宇宙。反正那些黎氏少年已经被引渡,只剩那位王及其家人死不掉,那他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好。”嘉长宴轻轻点了点头。“不过,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先去找一找长珉的命灯……如果她真的也有命灯的话。”

“在这呢,给。”嘉长川立刻从虚空中掏出一盏怎么摇都不会熄的命灯,放进了嘉长宴手里。“刚拿的,烫得很,小心别被烧了手。”

嘉长宴惊喜地看一看命灯,又看看嘉长川,已经不能更惊讶了,他堂弟怎么知道他想干嘛,还率先替他做了?

“长珉也是我的妹妹,我总得上点心不是?”嘉长川觉得他哥的目光太过烫人,遂不太自在地撇开了头。“好了,快走吧。”

“你呀你……”嘉长宴伸手揉着他的长刘海,笑了起来。“口是心非。”

“是是,我口是心非。”嘉长川摸了摸玄猫,腾出一只手,一把捞住嘉长宴的衣领,拽着他向地宫外飞去。“我就是专门拿的,怎么着吧。”

他放出通识的时候,不仅在观察那些宫室,也刻意找了嘉长珉的命灯,并当场转移走了它。常界神的经历已经告诉了所有人,无论把命灯给谁看守,都不如让当事人自己拿着它。

人的性命和人生,皆是只属于自身的东西,所谓‘庇佑’也只能管用一时,绝不可能护佑任何人一生;让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永远比长期的拘束管控更加可靠,既如此,他何乐而不为呢?

待他们回到地面,就见常界神已被那个化身拘住,按在了高阁前的宫道上,狼狈的跪坐着;罗青娑和风乘麟一左一右站在她两边,各自手执神兵,蓄势待发,防止她还有手段逃跑。

看到现天君相的嘉长川,嘉卉妗咧开嘴笑了一声,瞪着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颤声道:“就算你把我抓了,你的父亲也不会再回来——”

“我知道。”嘉长川放下嘉长宴,缓缓走到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目光变得极端平和。“不过,你知道长耀究竟是谁吗?”

“那重要吗?”嘉卉妗笑得更灿烂了。

“他是佑良将军的转世。”嘉长川搁下这话,转身离开了。“而你,为了报复我这个前极昼星,亲手杀了你曾经最珍视的孩子。”

为了嘉氏和诗氏能平安离开,他得亲自去见女王一面,用以前的交情和她谈点条件。如果能顺便见见祈麟镜就更好了,正好他也想问问他,紫玉祈氏内部究竟策划了些什么。

若他不同意,他就把他往万相宫塞间谍的事直接讲出来,看谁脸上更挂不住,哈哈!

他走出约十米后,嘉卉妗才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悲呼声……

但她的哀伤已然毫无意义。

拘着她的那个化身,悲悯地注视了她片刻,伸手按着她的额头,开始将她的神魂拔离神躯。那枚星神枢需要新的镇魂,将不死的她清除全部记忆填补进去,几乎是刚刚好的,待极昼星系再无需任何镇枢时,她便可以解脱了。

“诸苦既起,必有终时。”拔魂进度过半时,那化身才低声诵道。“众怨既生,必有所解。故诵真言,引迷渡厄,前尘诸事,尽归于尘。”

罗青娑旁观着这一幕,心中毫无波澜可言。晓云驰作为受害者,其手段已经很平和了,此事若交给旁神处理,他们大概会直接把嘉卉妗送去斩生峡,而不会顾及她是否能解脱。

事到如今,清除嘉卉妗的全部记忆,是最后也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所以,他不会阻止什么,而是会配合晓云驰,给这件事一个结果。

那个化身完成拔魂后,将嘉卉妗的神魂交给罗青娑,便唤着嘉长宴一起走了。他们得去收拾残局,甚至要考虑究竟要带走些什么……

待他们走远后,风乘麟深深吸了口气,突然看向罗青娑,开口道:“无相真君,我……”

“你无罪。”罗青娑拿出他的命簿摊开,向他展示了下空无一物的罪业格。“闻征等了你很久,以后记得好好活着。”

“难得听到你会劝谁活着。”闻征拢着袖子,自虚空中缓步而来,在风乘麟身边驻足,如是对罗青娑道。“这是祝愿吗?”

“你可以认为它是。”罗青娑不置可否。“之后你们打算去哪儿?”

“吾欲回玉月天。”闻征看了看风乘麟,道。“新的司掌一切因缘之神,很快就要诞生了,吾得事先腾个位置给他。”

“新风神诞生后,我会随他走。”风乘麟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他的答案。“我还是放不下天启星,希望您能给他们一个好的未来。”

“吾会的。”罗青娑将手中命簿递给风乘麟,转身离开了。“再见,愿你自由。”

风乘麟顿时愣了,看看命簿,又看看闻征,转而开始抑制不住地发笑。时神会把命簿给他,意味着他的命运将不再受此灵山桎梏,这下他是真的自由了!

闻征亦知罗青娑此举之意,望着满心欢腾的风乘麟,露出了喜悦的微笑。这是天底下最好的祝福,比一万句‘祝你幸福’更要真挚,任何礼物都不可能胜过它。

他会带着这份祝愿,与他所爱的神明同行,直至玉月天与他一道消亡……不过,那是距今时很久远、很久远的事,眼下就不必去想了。

过了好一会儿,风乘麟实在笑不动了,转而朝闻征伸出手,道:“我们走吧?”

闻征便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横渡虚空,一道返回天启星去了。那边还有很多事要收尾,他们暂时还不能撒手不管。

只是……他们这次走后,天启星一切事务,终究要辛苦闻选悦那姑娘了。除了她,他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可靠的人了,真是抱歉呐。

至于闻选悦得知情况,发现从此退休无望,实在气不过,径直抄起水扇,召出一大群水鹤追着他们狂啄,把他们撵得跑了三条乘风道,就是彻底的后话了——

但没办法,谁让其他人都不靠谱,也不可能如她一般,二百多岁便临近登神呢?

最后还是嘉长珉觉得差不多了,赶紧着拦住闻选悦,又帮忙谈下了精神损失费,才没让他们被水鹤啄成秃头,并得以正式地举办了退位会、结盟会,与一众天启民共享太平。

自此,‘云台赋’这出戏有了大结局,风神庇佑天启星的时代,也彻底成为了过去……

不提他二位日后会如何,但说眼下已经站在王宫门前,托卫兵往里带了信,正在等待接见的嘉长川。

他摸着怀里还在睡觉的猫,心中满是忐忑。黎绮樱会见他吗,还是会不予理会?严格来说,他已经完全脱离极昼政体,他这样到底算什么,算是外人干政吗?

但他没忐忑多久,就听王宫中传来了一声声急促的唤‘陛下’声,以及同样急促的众人奔跑声。怎么回事,宫里人怎么这么急?

于是他抬起头,试图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看到了令他讶异的一幕——

王冠歪戴的黎绮樱,顾不上自身仪态,提着裙摆狂奔而来,连鞋都是随便踢上的超浅口雪绒小平跟,与她浅紫配银丝带的宫廷裙极为不搭,颇有凌乱之感,显然是匆匆而来的。

一群表情惊恐的侍者近卫,锲而不舍地紧追在她身后,让她看着似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做公主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被一大群人追着跑,撵得她不胜其烦……

在他尚未从讶然中回过味来时,黎绮樱已经推开铸满了玫瑰的钢条大门,走到他面前站定,二话不说往他肩窝里砸了一拳,怒道:“你要走就走得彻底些,离这堆污遭事儿远一点啊,还特意回来帮忙做什么!”

她是万万想不到,身为极昼星转世的这人,明明都跟着沐雨王远走他乡了,居然还会回来!就算诗氏和嘉氏还没离开,也用不着他本尊亲自跑一趟吧,送个化身来说一声也行啊!

“母族未去,心有牵挂,放不下啊。”嘉长川硬接了她这一拳,笑得颇为无奈。“所以我才会来见您,陛下,希望我还能帮得上您的忙。”

黎绮樱闻言而沉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袍,还有他怀里那只玄猫,突然勾起唇角笑道:“这只猫是沐雨王,对不对?你真的非常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吗?”

“是啊。”嘉长川不明所以,但仍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陛下何出此问?”

“你真的明白,他究竟要做到何等地步,才能成为新的神明吗?”黎绮樱却抛出了一个令他大为震惊的问题。“事情是紫情姑姑告诉我的,而我和祈麟镜都推测,他必须永远一统天下,这个世界才会真正太平。”

“你能助他做到这个地步吗?”她非常直白地这样问着,目光愈发犀利。“如果你能做到,我才能提出我的要求。如果你不能,那就算了。”

嘉长川沉吟片刻,斩钉截铁道:“我能。”

就算他不能,他也会拼尽全力做到!

“好,痛快!”黎绮樱畅快地笑了一声,径直往后退了一步,并向他微微颔首。“我想让你成为此地唯一信仰的神,你能答应这件事吗?”

嘉长川闻言手抖了一下,随即肃声反驳道:“陛下,您要不要回顾一下,您刚刚说了些什么?您真的能够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我是真的能理解,长川。”黎绮樱抬起头,坦然地注视着他。“倘若那永世的和平真能到来,这就是极昼星系最后且唯一的坦途,再无他法。我是极昼王啊,我总要为我的子民负责的。”

她当然知道,一旦嘉长川应下此事,就等于他将有权削减王权。但相对于极昼星系的存亡,这看似举足轻重的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无民则无国,无国怎有王?若极昼星系最终败于原初魔祖,失去了主权,它必将不再是‘实际意义上存在’的星际国,而本国的民众,和她这个极昼王,也会在实际意义上彻底灭亡。

毫无疑问,她爱她的母星,当然不会希望它被时间长河吞没,所以,她总得为它做点什么,至少试着搏一搏吧?

见她态度坚决,嘉长川没有再开口,只是极沉默地盯着她,令神力流转变缓不少,试图等她变卦,或者放弃。这种事和凭空创业绝不相同,他实在不能,也不敢贸然答应她。

可黎绮樱完全没有再退一步的意思,见他想如年少时劝她快回家那般,用拖字诀解决问题,甚至率先往前走了半步,令他不得不连连后退,与她保持安全距离。

一切都与往日不同了……嘉长川抱紧了猫,深深叹息。在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女王已经真正地认识到了,这个王位究竟有何意义。

他也终于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点,即此时此刻于此地,他能采用的拒绝方式,只剩下了‘战略性撤退’这一选项。

而他本是来做什么的呢?哦,是来请黎绮樱下一道批准,让嘉氏搬走守卫殿堂的。结果呢,他反而被她用完全不相干的事拿捏住了!

“答应她吧。”就在他纠结时,他怀里的玄猫翻了个个儿,抬起头盯着他的眼。“又不是坏事,同意了也不会掉块肉。”

嘉长川闻言既没说行,也没有立刻说不行,只是抚了抚猫背,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你被打的时候。”玄猫甩了甩尾巴,跳下地变回人形,笑吟吟地瞧着他。“她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你一听就能知道,为何不听一听呢?”

“我没有接收到她的愿望。”嘉长川无奈道。“至于听心声的那个神术,那是主动技,我并不想把它乱用在朋友们身上。”

主动技?晓云驰想起不见云阁中的那些事,不吭声了。所以,不是嘉长川先听了他的心声,而是他自己的愿望太过强烈,传递给了嘉长川,才让他听到了一切,并选择了安抚他吗?

“你当然听不到,因为这根本不是愿望,而是恳求,甚至是强求。”黎绮樱很快理解了他的话,并有理有据地反驳了回来。“只要你答应这件事,不管你这次来想做什么,除了大范围拆迁以外,都随便你怎么办,如何?”

听到这么一番话,嘉长川又沉默了。什么叫骑虎难下,这就叫骑虎难下——所以,原来他连战略性撤退这个选项都没有吗?

“真不行啊?”见他又开始‘岿然不动’,黎绮樱抬手扶正王冠,困惑地问了一句。

“行。”嘉长川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过去的二十二年,以及前世垦荒的记忆,全部在通识里过了一遍,到底一口答应了。“您想怎么做?”

“先选个地方,给你修座神观,我亲自修。”黎绮樱闻言而狂喜,当即斩钉截铁道。“而且绝对不用任何工人帮忙,我发誓。

晓云驰闻言,抬眼打量了她片刻,目光在她腹部多停留了一秒,随即突然开口道:“陛下,从选址到神观建成,所需的时日可不短,您当真有那个时间和体力吗?”

“当真有。”黎绮樱不以为然,区区建造宫室而已,她以前也做过,现在也绝不可能做不到。“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会以此事为先。”

“好吧。”晓云驰耸了耸肩,当事人自己都不在乎,他还能劝什么呢。“我有个办法,能让这座神观当日便能开门,您要不要试一试?”

“什么办法?”黎绮樱立刻盯住了他。

“您选定神观地址,并将材料运送到附近后,我会在那里建一座加快时间流速的结界。”晓云驰如是说道。“进入结界后,外界一秒,界内一天,以您的身体素质……”

“若当真有此法,只需现实中的一刻即可。”黎绮樱打断了他,又瞪向明显不赞同的嘉长川,强迫他把话噎了回去。“除了神观的地址和建材,还有其他需要准备的吗?”

“没有。”晓云驰慎重地想了又想,从神冢界摘出一朵化神花,递到了黎绮樱面前。“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您得先服下这朵花。”

这回轮到黎绮樱迟疑了,她虽然经常顾不上身体,却是绝对不会,也不敢乱吃东西的。这花到底是什么,沐雨王为何突然给她这个?

“我是有天下联盟总统领认证的治愈师,仅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害您。”晓云驰见她不肯接花,把手往前伸了一下。“我此时此刻的行为,与我的政治身份无关,仅仅是我作为医者的担忧。您也不希望您的努力白费吧?”

黎绮樱‘明白’他在说什么,一咬牙,接过那朵化神花吞下去,在原地静默数十秒后,发现自己确实没事,才真正松了口气。天下联盟的认证,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放心啊!

“那我就先去更衣了。”目标达成,她的心情变得愉快,遂对晓云驰和嘉长川各自点一点头,转身回了王宫。“请在此稍等。”

“您慢走。”晓云驰礼节性地回了个颔首礼,随后看向神色复杂的嘉长川,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讲出来。有些事是不能乱说的,尤其是关乎王室子嗣问题的大事……

再次被阻住话头的嘉长川,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会不让自己讲这个话题。那个结界一听就是‘刹那千生’吧,他亲爱的搭档,到底在和女王打什么哑谜?

晓云驰也没指望他能明白,待黎绮樱走远,便拉着他进了神冢界,带他走到那株化神木下,抬手指着满树繁花,道:“一株树之所以能结果,是因为有蜂给它开出的花授了粉。”

“但倘若这树尚在储蓄能量,对授粉已成的事并不知情……”他垂下手,苦笑了一下。“罢了,她这是在拼命,祈麟镜在场都未必能劝得住她。我会抹除结界对她的影响,就这样吧。”

嘉长川听着这些话,差点被他搞糊涂,问题难道不是出在结界上吗,怎么突然就提到了——等等,授粉已成?

他顿时目露惊恐,不知所措地望着晓云驰。他搭档刚才的话,是不是在暗示说,黎绮樱即将有孕?所以,她打算亲自建神观的行为,绝对会伤害到她的身体吧?

可是,能够转移刹那千生结界,对界内生物影响的方式,有且仅有一种,那就是把它对界中生物的效果,全部挪移到它的创造者身上!

“不行,这不可以。”思及此,他抖着手一把抓住晓云驰的手腕,极坚决地反驳道。“刹那千生结界,本质上是超高危级的神杀术,一旦发动,六亲不认,你会被它的效果伤到的。”

“没关系。”晓云驰却抽出了手,举步向远处走去。不得不做这种事,已经让他非常难受了,他实在没心思去辩驳什么。“比这种程度更危险的情况,我都已经坚持过来了,区区这点——”

“区区这点什么?”嘉长川发觉他情绪不对,所说的话也非常有问题,立刻出声急急反问道。“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晓云驰意识到自己说漏嘴,顿时站住了脚,闭口不语,不肯再多吐半字。那只是他的问题,不该成为他们的问题,讲出来又能如何呢,大概只会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吧?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身后竟然传来了抽泣声!

他连忙转身查看情况,就见嘉长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趴伏在地,将脑袋埋在两只蜷起的前爪里的大白雄狮。其本应威武雄壮,此刻却萎靡不振,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吧,也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是他不好,他应该好好说话的。

他无声地叹着气,走到狮子前方屈膝蹲下,伸手揉着蓬松的狮鬃,轻声道:“长川,我并不是不想说,我只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也不太敢把这件事拿出来讲。”

“为保证此事不出错,无相真君亲自出了手,连决天君也亲自来了一趟。”忆及彼时之极痛,他不由缓缓攥住了掌间狮鬃,声线渐颤。“我差一点就和无相真君一样,永远走上无情道了。”

“我真没用啊。”他语无伦次地说完这番话,泄气地俯身将自己埋进狮鬃,也哭了。“明明不想伤害你,却总在摧残你的心,我,我真是……”

他越说越不知所措,越说越悲伤,最终再也吐不出半个字,只好紧紧抱住白狮,试图汲取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从小到大,面对着或多或少都期待着什么的人与神,他甚至不能、不敢将痛苦宣之于口……一旦他展露出弱点,暗中的那些敌人,就会趁机扑上来撕咬他,或者毁掉他爱的一切。

于是,他慢慢地习惯了掩饰,渐渐忘记了该怎么正确表达,也不再觉得有谁会听他说这些。就算讲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给人平添烦恼,并让他的处境变得尴尬。

既然如此,那他为何还要说?

他实在太痛、太苦了,于是在面对这重复的苦难时,他就又一次忘了,这世上已经有一人,永远会全心全意地爱他,直至他神陨,他消亡。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他啊……

紧接着,他怀中突然一空,很快又被另一个怀抱填满,身后又有一袭绣水纹披风凭空抖出,将他包了起来,裹得严严实实。

不等他对此做出反应,做这些事的年轻神,已经伸手捧着他的脸,亲吻了他的额头,又将他满拥入怀,令他把所有未尽之言都咽了回去。

随后,他便听到嘉长川说:“殿下,你不必自责,也不要难过,你只是尚未拥有足够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事做得更好。”

“我也会有如你一般的想法,当然明白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很难过,觉得自己总在被丢下,被放弃……殿下,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啊,除了你,世上再没有谁能让我这样悲伤。”

“你能言诸神所不能言,能行诸神所不能行,天资已经不能更好了,倘若这样的你,依然是个没有用的人,那我就是最没有用处的神了。”

“我们这些神,明明是更强大的存在,却总在强迫你做事,还总爱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你身上。”嘉长川话说至此,突然无力地松开了他,并打算起身后退。“最荒唐的当数主神与灵山,祂们甚至希望你做成主神亦不能为之事——”

“住口!”晓云驰却突然怒骂了一句,站起身一把将他拉回来,揪着他繁复的衣领,恶狠狠地啃了口他的侧颈,咬得他金血直流。“他们爱怎样怎样,就算这灵山崩了,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不过,你可千万得记好了。”他死盯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嘉长川,每吐一字皆咬牙切齿,神态活像一头徘徊在暴起边缘的虎。“你与他们不同,并且永远都不可能一样,如果你再把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

“那我就不得不考虑,像生于乱世的那些神冢体者那样,迫于无奈而杀死搭档,再将你的一切永远地融给我自己了。”

他真的很讨厌听到这种话,也很讨厌他搭档拿身份问题跟他划界限。他自铸牢笼是因为无法接受自我,可他搭档这个态度是在搞什么东西?是觉得人神有别,还是被亏欠感整抑郁了?

如果是前者,他会当场要了他的命,如果是后者……那就没办法了。他不会精神疗法,整治不了神的精神问题!

突然被威胁的嘉长川,听到这句话后,脑袋空白了一秒——神冢体者原来还有这种能力吗,他怎么完全不知道?

不过,永远融合……听起来居然还挺不错,应该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永不分离吧?

这个有些变态的想法乍一蹦出来,他突然就非常想笑,并且真的笑了出来,还越笑越大声,吓了晓云驰一大跳,还以为自己曾在牙里藏毒,然后忘了这回事,结果把搭档给整癫了呢!

他不得不紧张兮兮地反复确认了半天,笃定嘉长川根本没事后,才到底松了口气,迅速翻脸骂道:“不是,你有病吧?没事儿笑什么笑,被人威胁性命,也是能当乐子的事吗?”

“我可不是笑这个。”嘉长川依旧笑意难止,见他恼了,忙伸手圈住他的腰,好言好语地开始逗他。“我笑的是,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想要跟我永不分离啊?”

“你在说什么东西?”晓云驰余怒未消,抬手就要敲他脑壳,好帮他清醒清醒。“什么不知道,什么永不分离,这都是些什么昏话?”

“将我的一切永远融给你。”嘉长川一边躲着他的手,一边迅速重复了他说过的话。“这不就是永不分离么?”

是吗?晓云驰停下来思索片刻,发现好像还挺有道理,就是吧……这个理也忒歪了些,而且高低有些牵强。

融合后的结果,就是另一方的今生会死去,到底是哪家的好儿郎,才会觉得被这样子吞噬掉是件好事儿啊!

可想着那句‘永不分离’,他脸上到底有了几分笑容。是啊,他确实想与他永不分离,他们身边那株化神木,不也佐证了这个事实吗?

但要他直接承认这一点……他自认为似乎是做不到的。无他,没有那样的脸皮,一开口就要恼羞,怪丢人的,他才不想那样。

嘉长川看着怀中人有些泛红的耳廓,识趣地没有继续戏弄他,而是出声提示道:“殿下,你能定位到祈麟镜的当前位置吗?”

“能啊。”见他没有追问,晓云驰松了口气,迅速揪着披风边缘擦了擦脸。“怎么了?”

“倘若女王要做全准备,所需时间不会短,趁这个机会,我想去找祈麟镜,把这件事告诉他。”嘉长川握住晓云驰的手,非常认真地看着他道。“他是女王配偶,为她做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晓云驰思索片刻,点了头。“你说得对,他才是她的丈夫,这种事该让他来,而不是由我这个外人去做些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怔了怔,骤然抬起头去看嘉长川的脸,目光扫过他有些泛红的眼眶,后知后觉道:“长川,你……你刚才那么难过,不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你说呢?”嘉长川闻此一问,敛去了笑容,眼神亦渐渐变得凶悍。“就算你习惯了自我牺牲,这也绝对不是你该做的——”

“长川,长川,好哥哥,你行行好,就饶了我这回嘛。”眼见他真恼了,晓云驰立刻软了声调,可怜巴巴地瞧着他,眉眼皆含情意。“我知错了,再也没有下次了。”

“你最好是。”嘉长川轻哼一声,紧了紧拢在他腰间的手,面色缓和不少。“那就走吧?”

“行,这就能走了。”晓云驰抬手放出水珠,找到祈麟镜的位置,又在身边划开了空间裂隙,让它与那个坐标连通。“但你得先松开我,不然我怎么走路啊?”

“好啊。”嘉长川笑着收回手,转而牵住他往空间裂隙走去。“现在总能走路了吧?”

晓云驰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到底没有抽出手——反正他也不想松手。能遇上一个敢在他面前提‘永不分离’,最后还让他甚为心悦的神,本就是比登神还难的事,他要是再松手啊,就是不识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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