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两个时辰了。”雨生斟了杯茶,送到寒玉手边。
“嗯。”
“他才向公子赔罪,还没吃几日苦头,就这样死掉,太便宜他了。”
寒玉抬眼看过去,见他面上并无怪罪,雨生便继续道:“他既然诚信悔改,公子何不再留他几日。公子麾下无人,闵殊终究是个隐患,公子需得有能克制住他的人,他一身武艺旁人无法比拟,实在是把锋利的好刀。”
“再者言之,咱们虽握着他的卖身契,可他归根结底曾是周王殿下的麾下大将,即便是死,也不能死在咱们院子里。”
“摄政王同周王可谓是针尖对麦芒,迟早有相争的一天,胜负尚未可知,怎能直接与人交恶,断了后路?”
寒玉听完,只神色平静地回了他一句:“我活不到哪一天。”
他的命不在自己手中,是生是死,全凭那人一念之间。
陈展命硬,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雨生请了郎中诊治,命是救下了,只是受了两刀,从此再不能人道。
陈展一把攥住雨生的衣袖,问:“追云呢?”
“公子将它送去了庄子里,眼不见为净。”
陈展心落回了肚子里,郎中的诊断在他意料之中,李朔月恨他碰了他,下手自然凶狠,他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他如今能苟延残喘,还得多谢李朔月高抬贵手,放他一命。
“……多谢。”
“将军不必言谢。昨日你手脚冰凉,郎中无计可施,公子来了一趟,将军这才保住了性命。”
陈展心中五味杂陈,李朔月心软留他一命,是觉得他死的轻易,还是心中有些许微末的不舍?
天性良善的人做不出斩尽杀绝这样的事,即便是吃尽了苦头的李朔月,他留下叶嘉的孩子、收留仇敌之子的方逵、如今又留下他,陈展恍然见窥见了李朔月被尖刺包裹着的柔软的内里,他好似还是当年那个愿意拿银钱给失去母亲的小羊买羊奶的哥儿。
他牙尖嘴利、敏感多疑、性情不定、善恶难明……他不得不裹起层层盔甲,去保护那个弱小、天真、怯懦、愚笨的李朔月,他已经被人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若再像从前那样,焉能有命活?
雨生不便多留,道:“奴婢先行告退。”
“等等。”陈展想起了那日漫天的大雪,忽然叫住雨生:“今夕是何夕?”
“仲月廿五。”
“廿五?”原来还有五六日,就要到李朔月的生辰了。
腊月初一这日,陈展拖着病体在灶房折腾了半下午,终于做好了东西,提着食盒去李朔月的住处。
室内放了七八个炭盆,李朔月坐在靠窗边的小塌上,正在翻阅一本游记。乌发用红绳绑着束在脑后,他穿了身雪白的狐裘,毛绒绒蓬软毛发围在颈边,衬的那张不施粉黛的脸愈发清丽出尘,像朵挺立在枝头的腊梅花。
陈展停在远处看了半晌,才敢上前敲窗,他犹犹豫豫喊了声:“阿月。”
寒玉视线从书卷上移开,玩味地看向陈展,视线慢慢下移,落在了他挥刀的地方。
“厌奴不好好养着,跑我这做什么?”他笑容美艳,说出的话却刺耳至极:“即便日后不能人道,本公子也会大发慈悲,给你寻个契兄弟聊以慰藉,也好做些快活事,别虚度了此生。”
被那两刀刺中的时候、独身躺在床上这几日,陈展当真是杀了李朔月的心都有了,可他下不去手,他间接毁了李朔月的身体,他便要想方设法还回来,属实是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尤其是他一想到这几日李朔月还要同别的男人共赴巫山,他便气的想要发疯,恨不得将人锁起来,咬住他的脖子狠狠教训。
可一看见他安静读书的侧脸,陈展便什么仇什么恨都忘了,他们一个残、一个病,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陈展一瘸一拐走进屋,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走过去半关了李朔月身边的窗。
“蠢货,你做什么?”关了窗,屋里昏暗了许多,寒玉骤然发怒,猛地将书卷砸到陈展脸上,显然动了怒火。
陈展收了书,指腹碰了碰寒玉拿过的位置,苦中作乐地想:现在见了他还会发火,总比把他当空气来的好。
“风太大,小心受凉。”
“用不着你管,滚出去。”
陈展愈发觉得李朔月像只脾性顽劣的猫,遇上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喘口大气都要挨他的挠。
陈展忙活了半天,才做出了一碗有模有样的长寿面,长长的一根苗条,粗细匀称,上面撒了浇头葱花,还正冒着热气。
寒玉嗤笑一声,懒得看陈展这拙劣的讨好手段。
陈展摆好筷子,将碗朝寒玉身边推,讨好地说:“阿月,生辰快乐。”
狭长的眼睛眯起,审视着眼前的男人,寒玉起身,走到陈展长寿面前,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今日过生辰?”
这不是假话,无论是寒玉还是李朔月,从来没过过生辰,也不知自己的生辰是那年那月。
“你……不知晓?”这下换成陈展愣住,他千算万算,都没想过有人会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谁告诉你的?”寒玉指腹在莲花青瓷碗沿打着转,眼睛却直勾勾看着陈展:“是李夏阳?还是那个假货?”
李朔月的审视的视线太厉害,陈展只好道:“在燕子村时,施慧娘说过一回。”
原本是那冒充李朔月的假货说的,陈展不敢全信,特意出去了一趟,问了回施慧娘,生怕惹得李朔月不开心,可最后还是弄巧成拙。
寒玉意味不明笑了声,没再继续追问,陈展刚松了口气,便见李朔月葱白似的长指微微用力,打翻了碗。
汤汁顷刻间洪水似的倾倒,整张桌子都沾了汁。
陈展看着笑意盈盈的李朔月,没说什么,是上前一步摩挲着李朔月的手腕:“你手腕上的伤,可好利索了?”
那日查验后,陈展便将假皮又贴了回去,因此寒玉并不知晓这事已经被发现。
他瞬间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陈展,要把自己的手往外拽。
陈展用了些力气,寒玉没拽出自己的手,便眼睁睁瞧着陈展撕掉了假皮,寒玉心嗵嗵直跳,他身上没有戴匕首,便匆忙的拿起桌上的碗,往陈展的脑门上砸。
瓷碗碎裂时,陈展的脑袋也被砸地流血,他松了手,任由寒玉抽回自己的手腕,慌忙地将其掩藏在衣袖下。
可陈展还是看见了。
他看见了那片假皮之下,又多了一条被割破的、艳红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