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患之惑之
子颜曾听费连廷抱怨过祗项之户籍制,说是太过死板,可陛下却颇为得意,觉得正因户部在户籍管理上严谨,才能防止有心之人钻了两头空子。他今晚听这李老汉如此说来,子颜心中疑惑,便开口问道:“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把他们的户籍迁到所在之地呢?”
李老汉道:“我们村子贫穷,故此这边村民总是要寻出路。此处唤作李家坳,几乎每户都是我李家祖先后嗣。我有一远方堂叔,多年前去平州边境那里贩卖戍擎特产回来,因而我村子中许多男丁后来都去他那边帮忙。我两个兄弟十来岁就去了平州。如今应还是在那里。”
“小仙师问为啥还留着他们户籍在这儿,一是迁过去后,虽说这边不用交户调了,可那边的户调交得更多;另外,我堂叔的场子人多了,要交的市税也会增多,这样一来,能分给我兄弟的钱肯定就少了。我们想着将来总是要叶落归根的,所以就把户籍留在这儿。而且我们还没分家,我两个兄弟又生了几个儿子,这边县衙都盯着我来交户调呢。”
子颜奇之:“那不应该你兄弟每年把这钱送了过来么?”
李老汉长叹一声:“过去都是他们叫同乡送回来的,可如今我堂叔那边的几个场子应该是在和戍擎交界之处,几年前听说那地又给范启国夺了回去,人据说是没事,可几年都不和我们来往了。我这边又不敢断了这户调,只能把自己的钱搭进去。”
子颜如此才明白那日费连廷说的意思,就问老汉,这事可跟和县衙说过,人都给掠到其它国家去了,怎么人头还交在此处。老汉说,县衙的人也不算不讲理,说可以为他们销了户去。可销了户将来回来,确实麻烦,要去州府说明这事,能恢复户籍还算幸事,可能会被当成细作。普通百姓自然不想惹上官非,因而销户那条路从未想过。
李老汉当时手头还有儿子死时得的赔偿,因此还是把钱缴了。没呈想如今兄弟那边音讯全无,早知如今自己家都活不下去了,他也便不交了。
子颜又细问了一番,才知这村中几家都是如此,只是李老汉家格外凄惨。他独子丧命,家里没了劳力,还借了亲戚的钱。如今亲戚家也负担沉重,到了今年,大家都快撑不下去了,这才有李庸大冷天还上山找食物的事。
话说到此处也就天亮了,李老汉说自己能见到玄武神宫之人实乃这辈子莫大的幸事,当下便催着李庸去把隔壁几家亲戚都请过来。子颜想着多了解些情况,便也未作推辞。趁李庸出门的工夫,他运起仙术,悄悄给耀锐传去消息,让他速速带些财物赶到此处。
没多会儿,李庸带着几家人进了窑洞。子颜打量着眼前这些村民,只见他们衣衫褴褛,身上的衣物破旧得打满了补丁,不少地方甚至还露着棉絮。从李家坳村长的口中,子颜才知晓这村子的艰难处境。此地土地贫瘠,无论种什么,收成都少得可怜,产出的粮食连村民自家温饱都难以维持。如此一来,外出打工挣钱,养活家中老小,便成了村民们唯一的活路。如今,村里大多数人家的男丁都在邻县的矿场做工,至于早些年去平州做生意的,因变故,早已断了营生的通路。
李老汉和村长与子颜一番交谈后得知,此次玄武神宫众人是要前往西面的平州,只是恰好路过此地。李老汉听闻,犹豫片刻,拱手对子颜说道:“小仙师,老汉我有个不情之请,实在是难以启齿,但又实在没别的法子,只能厚着脸皮求您了。”
子颜见状,连忙安抚道:“阿爷但说无妨,不必如此客气。”
李老汉这才鼓起勇气,缓缓说道:“小仙师,您此番要去平州,我们李家坳有好些子弟在那被范启国夺去的地方,如今音信全无已经数年了。恳请您路过之时,帮忙打听看看他们是否安好,也让我们能放下心来,也不知道那些范启国人会不会为难他们,还让不让他们活着……”
耀锐带人到李家坳时,子颜正和村民从李家宗祠出来,他见那祠堂里供奉的就是玄武神君。李庸问他如今的神君是什么样,这神君回归朝廷可是会帮着百姓。子颜和他道:“神君心怀慈悲,你只管放心。既然玄武神宫回归朝廷,必定会庇佑百姓,让大家都能安稳度日。”
话一出口,子颜心中却泛起一阵思量,祗项幅员辽阔,百姓众多,神宫哪能一一知晓谁最需要帮助呢?此事或许告知户部更为妥当,他们能凭借职责之便,找到更周全解决办法。
正想着,子颜已瞧见耀锐等人,连忙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让他们帮着将那几车粮食和衣被卸下车来。耀锐说:“小师叔说得匆忙,我们原也没带着这些,只好急着去街市上采买,总算是凑齐了。”
子颜转身问村长和李老汉,这些东西如今分给村中那些有难之人可够。村长带人和玄武神宫之人深深作揖致谢,说有神宫相守,是李家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子颜谦逊地笑了笑便说,既如此,自己要回县衙内随神宫之人启程赶赴平州。
李老汉问他姓名,子颜回答,我今日无法相告,来日你们就会知道。如是带了众人骑马离去。
回到县衙,子颜叫耀锐安排自己一行速速启程,回身又叫了县令,问了他李家坳之事。县令说自己知晓那地,可自己县里如是贫穷村落太多,自顾不暇。子颜就问他:“李家坳中那些不在之人,为何还向他们收户调。你这里百姓并无其他收成,如是这样,这岂不是比苛捐杂税还要沉重?”
县令一听,“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道:“神守有所不知,下官实在是不敢开这个先例。一旦开了先例,免了他们的户调,其他百姓定会纷纷效仿。朝廷对这些情况也是了解的,当初户部勒令征收户调时,就没给我们这些地方官处置这事权限。一来是怕我们借此贪赃枉法,二来户部在每个州府都设有专门的司署,负责平衡州县事务,所以这职责确实轮不到地方官员来承担。”
子颜沉思片刻,追问道:“那到了户部州府一级,能否对这事做主呢?”
县令听闻,缓缓说道:“按规制,各府的户部官员确实有权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比如遭遇天灾时,免去部分地方的徭役。可像李家坳这种情况,他们实难擅自做主。即便将此事上报至泾阳城,也是徒劳无功。一是各地类似的情况多如牛毛,户部根本处理不过来;二么,这些情况虚实难辨,甄别起来极为困难。”
子颜暗自思忖,皇帝如此设置制度,想必也是深思熟虑。毕竟,若是国内各个贫困之地都以类似理由要求减免赋税,其中难免会混杂诸多虚假诉求。但那些真正受苦的百姓,又怎能只寄希望于偶然被神宫之人发现并施以援手呢?想到这里,他看向县令,开口问道:“除了李家坳,这地方还有相似之事吗?”
县令说道,此地艰难,每个村多少都有些说法来,可就是这李家坳特殊,原来李家那在平州经商的人叫李道胜,也算是本地名人了,在平州西面从商已有四十多年,往来商贩都是知道李家商号的。只是这次运气太差,他做生意的地方被范启国占领了。
子颜点头又想,倘若县里能有人负责甄别这些情况的真假,如实上报,他不信陛下会置之不理。想到此处,便决定亲自写信向陛下请教此事的处理之法。而后,他神色郑重道:“从今日起,李家坳那些不在村中的人的户调,都记在朴州神庙名下,我自会让他们出钱代缴,直至这些人归来。”
县令听闻,赶忙带领县衙众人跪地叩谢,口中称赞道:“神守心怀善念,真是我祗项百姓的守护神啊!”
子颜摆了摆手,又说道:“昨日我救了一个李家的孩童,叫李庸。我看这孩子聪慧伶俐,便问他想不想读书,你安排一下,让他来县学念书,所有费用都由我承担。另外,叫他先还清他们家欠亲戚的钱。” 说完,子颜取出一盒银票,递到县令手中,让他转交给李庸 。
子颜登上马车,缓缓驶离。车内,他的思绪早已飘远,全然忘却了昨日辛苦练习神法的种种。此时,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问题,户部之事究竟该如何妥善处理?
他深知,在朝堂之上,皇帝与宰相必定认为现行的户部租税之法堪称最佳。然而,地方上却暴露出诸多问题。想到这里,子颜摊开纸笔,给陛下写了一封信,询问陛下,如今既已知晓这些问题,又该采取何种应对之策 。
锦煦帝这几日事情很是繁多,子颜到了陈州后,宁馨王传来的消息桩桩件件都令人忧心。先是陈州神宫总管李放之死,接着子颜又飞升到了朴州上空用神兽击杀歹徒,再就是子颜失踪半日到了飞金矿下去和闻一教的教尊大战。
皇帝如今才明白其实这些年自己没有去管过那边虔教之事,真的是生出了祸端。此次范启国和腾文礼妄图入侵平州,终于让这些隐患彻底暴露出来。
“还好是玄武神君让神守带了神宫众人到了泾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黄宗正和陛下说到此处。
一边东熙湖却说:“魏灵帝加封腾全当太子之时,是在我们昭告天下玄武神宫回来之后,或许是炙天神君的主意,如此便可和这闻一教争一争范启国。”
锦煦帝也点头,说自己同意东熙湖的说法。这几日,锦煦帝靠着东熙湖把东面房州之事布置下去,大皇子晟毕在鸣皓护卫下,到房州完婚,还要等到这边延东君恢复了,他才能回来。
东熙湖对那边不放心,安排了好些六部里的官员跟着晟毕,暗里却是和墨宪派的朗栋商量好,在哪些地方要布人。鸣皓是说正好顺便收了房州的玄武神庙,由此带了招募的法师过去。
锦煦帝问也在殿中的齐临清,去雷家监视雷尚峰的人可有什么说法。齐临清禀告说,雷家倒是一切如常。锦煦帝一听不对:“算着日子,朴州那边如果都给抄了,总要有消息过来。这雷尚峰很是奇怪,怎么没有动静。他家如今还有什么人跟他一起在京里?”
“禀告陛下,上个月他说嗣子手断了,要去淳州那里养伤,于是他原配和嗣子二人离开了京城。家中其他人都在,不过也就是雷尚峰的姬妾和他嗣子的妻儿。”
“不妙,朕担心其中有诈,你即刻让于炳亲自前去查看。上次子颜来信说,雷尚峰很可能用了神法蒙骗他。”
黄宗想到如果雷家查封,那雷家的生意如今谁来接手。东熙湖道:“恩师,这雷家不是还有鸣皓在么?有他在,朝廷怎么敢抄了他全家?”说完看着陛下。
锦煦帝点头应允:“朕瞧子颜的几个师兄待他如同至亲,怎可因一人之故就查抄全家,更何况雷家生意对我祗项有所贡献。此事就看子颜的意思,你们不必再议了。”
正说着,范黎带了晟闲过来。本来一早晟闲要去神宫,可昨晚不知怎么没睡好,早上起不来,才耽误到现在。送晟闲过去的是齐临清,因而范黎把四殿下带到勤愍殿中。晟闲一见到父皇,今日竟出奇地乖巧,没有像往常一样要他抱。端木暇悟见儿子这般模样,担心他是生病了,赶忙将他抱起来,问他怎么了,今日这么乖。
晟闲想着昨晚师父来看他,嘱咐他千万别告诉父皇,由此眼神躲躲闪闪,怕父皇看出端倪。锦煦帝一瞧就知不对,问他:“闲儿是创了什么祸么,告诉父皇,父皇不会骂你。”
晟闲想想,说自己昨日练法术的时候把师伯的法器打破了。锦煦帝就问:“昨晚朕见你回来,怎么那时不说。”
“我忘了。”锦煦帝见晟闲边说,边用手拽着腰间子颜相赠的玉牌,他便明白了,问晟闲:“那你师父没说你么?”
“我没跟师父说这件事啊。”这话一说,小家伙知道自己泄露了:“闲儿没见过师父,师父不是出远门了,闲儿怎么和他说话。”
“来,你不告诉父皇,今儿就别想去神宫了。”
锦煦帝一听昨日半夜子颜曾回过皇宫,想怎么子颜未来见他。算着日程应该是到了岸汶县,子颜前日信中只说要练好神法什么的,多的就一句都没有。前几日局势那般艰难,他都没回来当面商议,如今一切趋于平稳,却大晚上跑回来见晟闲。难道他知晓了墨麒当年救助陶坎百姓的事?陛下暗自思量,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暗暗叫苦:“不好!”
子颜一行当日傍晚已出了朴州府,进入平州府的地界。大约还要几日才能到达平州府城,山里积雪,颇为寒冷,御林军是行军半日,驻营半日。子颜几人路过驿站就进去休息,没有驿站便宿军中。
慢慢行进时,子颜也叫神宫弟子到山中去看了当地百姓。他知这高山之中民众实是艰难,神宫之人难得来到,正好看下能协助这些百姓与否。没出朴州府前,真在山间找到几个村落,大雪封山,遭了雪灾。还好他们遇上神宫弟子给他们解了难,子颜又嘱咐众人派出些军中匀来之物给他们应急。
等到了平州山间,子颜心中不禁感到十分诧异。同样是山,同样是村居百姓,但这里的山地明显种植着更多的树木,村落中的窑洞看上去比先前在朴州看到的更大、更新。
子颜让神宫弟子到村子里查看,回报的弟子说,此地还算不上太穷,山民大多以经营木材和药材生意为生,村里的剩余劳力也都在平州州府和县城一带从事买卖。就连边境的役兵也没闲着,西威军的各个营寨在当地县里都设有驻扎点,平日里会帮助开垦荒地。虽说地处高山,可在役兵的协助下,村民们开垦出了不少田地,而且这些田地无需缴纳田租,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能囤够过冬的粮食。
子颜此日住在了军营,听着这话很是高兴,就是一边耀锐道:“小师叔为这事可愁的几日都没好好吃饭,今日我们几个总算好解脱了,否则等见了师父,我怎么交代?”
子颜瞪了他眼,说他看见这贫苦百姓不难过么。耀锐回嘴说:“那是小师叔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几个小时候,家里可比这儿的百姓穷苦多了。”
子颜叹了口气:“还好我遇到你们。”想着你们虽苦,可还算有个家,我自己却是什么都没有。耀锐察觉到子颜神色落寞,赶忙岔开话题:“我瞧这山里树木繁茂,到了冬天,取暖倒是不用发愁。”
子颜想着今日高兴,晚餐倒多吃了些,他回想起前几日自己运用神力尝试法术招式的情景,反正闲来无事,便教耀锐使用联峰之术来操控神力。一试之下,果然如他所料,这联峰之术正是玄武神宫弟子操控神力的仙术。子颜从体内引出一股神力注入耀锐的剑中,让他好好在一边研习。
可自己再给陛下写信时,却想到这边村落既然能施以良策,那朴州那边何不效仿呢,刚想把此良策告知陛下,又想到或许里面还有什么事儿,等明日过县衙后再说。陛下的信里,这两日都是千言万语哄着他的话儿,子颜一看便知,定是宝贝徒弟晟闲在父皇面前不小心说漏了嘴,陛下想必已经猜到自己心中对墨麒功绩的思量,还觉得自己大概又被气得不轻。
难道自己在他面前就是这么“小气”不成,可就是这么想着,子颜想自己也有日子没和暇悟见面了,不知皇帝这几日可有吃好睡好。如是自己也真是想念他,恰逢此时,耀锐又提及自己幼时父母尚在时,子颜心中一阵酸涩,想到唯有自己才是孤苦无依。
这几日他白日在马车中翻阅了陛下写的当年在戍南军中事记录一册,得知陛下和墨麒相识犹如他自己和唐清欢相识一般,既是这个年纪也是在浑噩不安之中。可这墨麒在陛下登基前后,却为祗项出力不少,也让如今陛下坐稳了皇位。
自己呢,陛下也许只是看中自己长相、年纪,朝中之事看着陛下要他懂,要他会,可自己真懂了,真会了,陛下又会怎么想。
这墨麒有大才,又是一介凡人,朝堂也已经容不下他来。可自己呢,毕竟是掌握神力之人,又是神君爱徒。
子颜想到这里,不免冷笑了一声。
可是对着暇悟,他已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次日晚间歇在了县衙之中,此处叫做长宇县,子颜问县令这处百姓怎么想出在这山地种植树木,这役兵怎么还能帮着开田之事。县令道,也就这几年的事情,原先和朴州那边一样贫瘠,这山上种植树木也是西威军的兵士帮忙,否则光靠村里劳力,这树种就运不上去。
县令道:“树种是州牧和对面起州之人交易换来,言大人还和秋将军他们商议,让这后方的役兵夏天在山里屯田,帮着农活呢。”
“那这山里原先的劳力不是都听说去了州府做生意么,他们不需要回来么?”
“启禀神守,毕竟在州府和对面戍擎做生意赚的多啊。这不愿回来的,言大人就叫他们多交了税,可是他们不愿将户调迁至城里还留在原籍的,言大人也允了。这一进一出,百姓又没多交钱,可山上开垦田地和林地收成,又不用交地租,换谁不愿意啊。”
“听说这言明硻是户部出身,自然明白这个。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有如此良策,何以朴州府那边就不会效仿呢。”
“神守不知啊,这府尹之权和州牧的不好比啊。六部所属在各府司署都直接由六部各自管辖,只有在有州牧之处,因是靠近战地,州牧有僭越常规的权力,能够灵活统筹安排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