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延年感觉其中有事,而段仲可能知情,只是一直瞒着自己。
他想问问段仲,奈何乌赞非常热情,一直拉着他闲聊,让他无法抽身,只得暂时作罢。
直到当晚宿营,赵延年才找到机会。
段仲纠结了很久,才悄悄告诉赵延年。
闻诸泽之战的消息传到长安后,天子就开始考虑匈奴右部的事,派出使者,企图迫降右贤王,至少让他远离边塞,以便让边塞将士获取喘息之机。
具体派了几批使者,段仲并不清楚,可能连天子本人也记不清了。
基于大汉特殊的外交风格,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使者大概率是要死在塞外的,记得清楚也没用。
像张骞那样出塞十三年,还能回到长安的,屈指可数。
后来的形势发展不如天子预期,不仅派出去的使者没有回去,匈奴人也没有停止攻击。好在苏建组织得当,挡住了匈奴右部的进攻,损失有限。
天子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觉得使者的威慑力不够,决定让匈奴人畏惧的天武士出场,这才有了此次出使。
说完原委,段仲有些心虚地看着赵延年,再也看不到半点自负的模样。
赵延年很生气,但不是针对段仲。
天子打着他的招牌恐吓匈奴人,却没知会他一声,哪怕这次让他出使,也没有事先说一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多傲慢?
真当你可以主宰天下,主宰任何人?
活该匈奴人让你吃瘪。
赵延年琢磨了好一会儿,压住火气,问段仲道:“这次出使,博士有什么行动方案?想达到什么目标?”
段仲苦笑。“看匈奴人的反应,怕是不能威逼了,要不试试利诱?”
赵延年眨眨眼睛。“天子给你授权了?”
段仲摇摇头。“见机行事而已,天子要的是匈奴人臣服,用什么手段,并不重要。”
赵延年再次无语。
这哪是外交使者,这是草台班子啊,不是外交恐怖主义,就是奸商手段,主打一个没规矩,没底线,没原则,什么招好使用什么招,不好使就再换一招,命没了算自己倒霉。
“你打算怎么利诱?”
“封侯。”段仲不假思索。“匈奴来降,封侯是有先例可循的。连桀龙、赵安稽那样的丧家之犬都封侯了,如果匈奴右部肯降,朝廷自然不会亏待。”
赵延年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接受段仲的方案,让他先试试。
反正他的任务不是劝降,而是侦察地形。
谈不成就打嘛,估计天子也是这么想的。
——
宿营的地方是一片戈壁,四面有低矮的山丘,由西北绵延而来,可以挡风。山丘之间有一个小湖,湖水结了冰,使者团的随从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冰面凿出一个窟窿,从中取水。
匈奴人在附近扎营,看着汉人忙碌,爱理不理。
等汉人将水倒进随身携带的釜中,吊在火上准备烧,他们才嬉笑着,牵着战马过来,在窟窿边饮马。
看着匈奴人的战马饮水,又在一旁排泄,使者们顿时大怒,有人过去和匈奴人理论。
匈奴人眼睛一翻,说这里原来就是饮马的水源,不是人喝的。
使者们不知真假,下意识的觉得匈奴人胡搅蛮缠,和匈奴人吵了起来,有的还拔出了剑,大喊大叫的挥舞着,要和匈奴人拼命。
匈奴人见状,有的要拔剑反击,吼叫着杀光这些不讲道理的汉人,有人则面露惧色,拼命阻拦。
段仲坐立不安,看了赵延年好几次。
赵延年却坐着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火,等着水开。
段仲凑近了些。“中郎,这水……能喝吗?”
赵延年无声地笑笑。“战马饮得,你我就饮得。放心吧,死不了人。”
段仲的脸庞一阵扭曲。“这真是饮马的水源?”
赵延年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地势低凹,看不出河道的痕迹,应该是冰雪所积,干净自然干净不到哪儿去。不过草原上就是这样,水源紧张,有水就算不错了。就算脏一点,煮开了也能喝。”
段仲还没说话,赵延年又说道:“要是不能喝,匈奴人也不敢饮马。战马倒了,他们就等于自断双腿,也活不成。”
段仲恍然,可是看看釜中的水,还是觉得一阵胸闷。
“草原上都这样吗?连口干净的水都没有?”
赵延年抬起头,打量了段仲两眼,伸手一指远处的小山坡。“你可以去上面看看,如果有积雪或者冰,可能会干净一点,至少不会有牲畜的粪便。”
段仲松了一口气,连忙叫过两个人,让他们将釜里的水倒掉,再去取一些干净的冰块或者积雪来。
赵延年抬住了,让他们先去取,别急着倒。
四处都看不到积雪的痕迹,天知道上一次下雪是什么时候的事,也许山坡上也没有。
段仲犹豫了片刻,接受了赵延年的决定,安排人去了。
“夫子有八不食。”段仲低声说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解释,只是没有看着赵延年。“这水太脏了,实在难以下咽。”
赵延年笑笑,没吭声,心道等你到了右贤王庭,看你怎么办。
匈奴人宰杀牲畜都是不洗的,直接下锅煮,水面上不仅会有血沫,还有肠胃里没处理干净的残渣,甚至是粪便。
你吃不吃?
他已经能想象到段仲会是什么样子。
当初他刚刚醒来,在仆朋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也是难以下咽。
为了让他能吃点东西,早点康复,林鹿不得不消耗宝贵的水,将煮熟的肉清冲洗一下,再切给他吃。
或者是相对干净的羊腿、羊排等部位的肉,只是那样的机会不多。
大半年后,他才适应了这种生活方式,不再需要特殊对待。
一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想起了林鹿,心情低落。
“博士,我有个问题不太清楚,想请教博士。”
见赵延年主动搭话,段仲很高兴。“你说。”
“如果匈奴人投降了,比如说匈奴右部,那草原上遭灾了,朝廷会安排赈济吗?”
段仲想了想。“应该不会。太远了,朝廷就算想赈济,也无法将粮食运到草原上来,损耗太大。与其运来,不如让草原上的匈奴人到边塞就食,成本还低一些。”
赵延年想了想,觉得段仲还算真诚,没有乱开空头支票。
运粮到草原上的确不经济,否则汉军守边也不会有这么大阻力,早就推平匈奴人了。
让草原上的匈奴人到边塞就食,勉强可行。
“对已经入塞的匈奴人呢?比如代郡的那些新附部落。”
段仲转头看着赵延年,半天才说道:“依我儒家经义,既然匈奴人入塞,受我汉家制度,就是汉家子民,受了灾,自然要赈济。可是现在丞相薛泽是功臣之后,御史大夫公孙弘虽是儒生,却非纯儒,不问圣人经义,只知眼前苟且,大概不会觉得匈奴人应该得到赈济,饿死他们更省事。”
赵延年心里一沉。“这么说,朝廷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据我所知,暂时应该没有。”段仲犹豫了片刻。“中郎以为如何?”
赵延年拍了拍膝盖,刚想说话,突然想起王君曼的提醒。
涉及到朝政,尽量少发表意见。
“我……读书少,不懂这些朝政大事,不敢妄言。”
段仲有些失望,随即又道:“中郎想读书吗?”
“想啊,我在高阙塞的时候,向书佐李伯学过一些字,可惜后来战事紧张,没能坚持下来。”
段仲笑笑。“一介书佐能教你什么,无非是《仓颉》《史籀》罢了。你若有心向学,当拜儒生为师,学儒门经义,才能有所成就。如今就算朝中大臣,也要遍访群臣,才敢援笔为文的。”
赵延年耸耸肩。“我也想拜师,奈何无门。”
段仲面带微带,挺起了胸膛。“若中郎不弃,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