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见赵延年年轻,或许是见赵延年没有继续反驳,态度还算端正,段仲的态度也缓和了些,说起了刚才来送行的儒生们。
他说那些人都是饱学之士,受先贤教诲,对眼下的世道忧心忡忡。这几年天子不断对外用兵,惹得匈奴人接连报复,边关将士辛苦,百姓遭殃。山东大水,便是上苍示警。可惜天子一心只想复仇,根本不顾及这些,身为天子身边的亲信,应该及时进谏才对。
他说了半天,赵延年基本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只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段仲的官虽然不大,只是一个博士,官秩六百石,和自己一样,但他的志向可就大多了,不仅是封不封侯的问题,他还想做帝师,指导天子怎么理政。
不得不说,这似乎是所有儒生的执念。
从古至今,儒生都想做帝王师。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的,直接做了皇帝。
赵延年表示无感,他不是儒生,也对儒学没什么兴趣。之所以没有反驳段仲,除了口才不行之外,更是懒得反驳。
打嘴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值得他花时间。
找了个理由,他离开了段仲,保持距离,让耳根清静。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离开鸡鸣塞,进入沙漠。
正值寒冬腊月,塞外北风呼啸,严寒刺骨,更有飞沙扑面,一张嘴就是一口沙子。就算没沙子,那一口冷风入腹,也能让人半天缓不过劲来。
段仲彻底闭上了嘴巴,趴在车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赵延年有经验,早早穿上了王君曼准备的厚厚冬衣,再加上年轻,火力旺,倒是不怎么在意。
其他的随从来自四面八方,既有西北边郡的,也有长安本地的,还有一些来自山东,看到眼前荒无人烟的沙漠,都有些沉默,闷着头往前走。
休息的时候,有人提出了疑问,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还有人生活?
话音未落,段仲就接过了话题,这里本来就是贫瘠之地,既不能耕种,也不能放牧,争之无益。就算是当年的秦军,也不会深入此地,所以出塞作战得不偿失,绝非明智之举。
赵延年本想反驳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出使的明面任务就是劝降,而不是进攻,段仲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
如果他能说服右贤王,让右贤王也相信这是汉朝的想法,那就更好了。
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见无人反对,段仲更加激动,越说越兴奋,站起身来,准备多说几句。他刚开口,突然有人惊呼。
“匈奴人。”
所有人闻声看去,段仲也不例外。他张着的嘴巴也忘了闭上,当即喝了一口冰冷的西北风,呛得咳嗽起来,那些儒家经义也被咳得无影无踪。
只有赵延年坐着没动,漫不经心的瞥了段仲一眼,强忍着笑意。
几个匈奴游骑,就吓成这样,到了右贤王面前,你还敢说话?
其他随从已经拿起了武器,准备迎战,气氛有点紧张。有一个随从手臂酸软,几次用力,都没能完成上弦,还险些让弓抽在脸上,急得哭了起来。
赵延年暗自叹息。
这都不用装了,直接就是怂货啊,也不知道天子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人。
不过也说不定,天子很可能只指定了正使、副使,其他人是段仲自己招募的。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看这些人的样子,不像是宫里的郎官。
张骞当初就说过,他出使月氏时,大部分随从都是自己招募的,并非朝廷安排。
这也算是大汉特色了。
汉朝使者团,在整个华夏外交史上都是极为独特的存在。
段仲一边咳嗽,一边招呼人保护他。
几个随从赶了过去,将段仲围在中央。因为挤在一起,兵器相撞,清脆作响,更加剧了紧张的氛围。
赵延年这次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们这么紧张干嘛?不就是几个游骑吗?”赵延年站了起来,拍拍衣摆。“走吧,继续前进,现成的向导来了,不会迷路了。”说完,牵过战马,一跃而上,轻踢马腹,向前轻驰而去。
段仲回过神来,连忙招呼众人出发。
车马喧嚣,跟着赵延年向前走去。
这一次,段仲没有抢到赵延年前面去,一直跟在后面。
两个身影,远远的立在天地之间,见赵延年等人缓缓走来,其中一骑迎了过来。
来到面前,那人勒住坐骑,打量了一下赵延年等人。
“天武士?”他有些迟疑,盯着赵延年,看了又看。
赵延年脱了风帽,微微颔首。“我就是赵延年。”他随即又伸手一指段仲的马车。“这位是我大汉的使者段君,奉汉家天子之命,前来拜见右贤王,有大事相商。”
匈奴人笑了起来,拉下帽子,露出光亮的髡头。“又是使者?你们汉朝的使者还真是多吧,前面的还没走,后面的又来了。”
赵延年很意外,之前已经有使者团来过?
“不过天武士亲自来,却是第一次。”匈奴人拱拱手。“天武士,请随我来。右贤王和王子经常提起你,这次总算是如愿了。”
赵延年很尴尬,看看匈奴人,又看看段仲。
段仲的脸色也很难看,阴着脸,一言不发。
赵延年又好气又好笑,给那个匈奴人使了个眼色。
匈奴人会意,哈哈一笑,很随意地向段仲拱拱手。“大汉使者,请随我来吧。”
段仲这才缓了脸色,作威严状,点了点头,示意车夫出发。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启动。
匈奴人陪在赵延年身边,热情的介绍起情况。
自从去年赵延年三人出塞,大杀四方后,他在匈奴右部就成了真正的名人。见过他的,没见过他的,都喜欢听他的故事。不少人编了唱词,到处传唱,引得各部落都知道草原上有一个天武士,都想见他一面。
这其中最着迷的就是撑犁阿里格希佗王子。
他甚至模仿起赵延年打扮和动作,堪称第一迷弟。
匈奴人的热情让赵延年无所适从,又有些感动。
他仿佛又找到了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会合了同伴后,匈奴人快马加鞭,赶回王庭报告。
这里离王庭还有四五百里,按赵延年一行的速度,至少要走三天。
留下的匈奴人叫乌赞,是个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
他不像同伴那么健谈,但眼中透出的崇拜更加纯净。他寸步不离的跟在赵延年身边,有问必答,却对段仲没什么耐心,一开口就恶声恶气,一副不爽的模样。
赵延年很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最近有很多使者来吗?”
“有,隔三岔五就有一批,少的十几人,多的上百人。不过假的多,真的少。”
赵延年更好奇了。“假的多?”
“嗯,大半是生意的,扮作使者,方便行走。他们运来一些中原的货物,换取草原上的皮毛。做生意原本也不是不行,可是他们要的价格太高了,我们匈奴人吃了大亏。”
乌赞忍不住咒骂了几句。“不过最坏的还是真使者,他们到处说单于被天武士杀怕了,连长城都不敢进。如果我们不肯投降,天武士就要杀过来,到时候浚稽山也要修长城,不准匈奴人出入。”
乌赞回头看了段仲一眼,眼神阴冷。“右贤王很不高兴,宰了好几个,将他们埋在浚稽山下,让他们看着浚稽山,却永远也到不了。”
段仲感觉到匈奴人的眼神不善,却听不懂匈奴话,连忙让人转译。
赵延年看得清楚,段仲听完翻译后,脸色瞬间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