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崖在长恒宫偏殿待了一夜,身旁四处散落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抖着扔下毛笔,在衣摆擦了擦手上沾的墨迹,才如捧至宝般,小心捏起了那封字迹还算工整的宣纸。
满纸都是他发自肺腑的陈情书,自年幼三岁家破人亡、流落街头时说起,到被前任禁军统领招收,开始学习武功,再到阴差阳错进入皇宫,被长生公主挑选成为她的侍卫。
少年时,他也为她拦过剑、挡过刀,为她出生入死过,可这并不足够,除非是死,只要他还活着,他的性命就不属于自己。
只是没料到,他的主子死了,他却好好活着。
他在陈情书中这样写:“主去,而臣偷生,臣愧万分,则悔无岸,唯有尔后赎罪。”然而他情真意切写完的信,还没有送到李云昭的手中,汤予荷就先带口谕而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汤予荷,然后拱手作揖,毕恭毕敬的道:“汤侯。”
汤予荷站在门前,背逆着光,神情被隐藏在阴影之中,公事公办地开口:“长安公主懿旨。”
路崖闻言,拂开衣摆,跪下叩首,“臣路崖听旨。”
“南衡侯不安于室,几次三番行刺本宫,欲图不轨,其心可诛,人神共殛……”
将李云昭的意思转述之后,汤予荷取出一枚鱼符,送到他面前,语气熟稔道:“兵马司八百人,拿下南衡侯府,应不算太难吧?”
路崖看着他手中的鱼符,沉默半晌。这件事情让他一个六合司的首领,越职带领兵马司的人去办,绝不是最妥善的做法。一则,他与兵马司的将领并不熟悉,二则,行事风格不同,他们未必会全权听从他的安排,领导起来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可见李云昭是故意的,既是给他的机会,也是给他的考验。
他垂下头,双手接过,犹豫地问道:“殿下……不愿见我吗?”
汤予荷微微一顿,面不改色地道:“该见你的时候,殿下自会召见你。”
路崖无言,从地上站起身。汤予和转身看向门外明亮的世界,伸手示意,一如少年时道:“路兄,走吧,该去做事了。”
俩人并肩从偏殿走出,再度共赴同一条征程。
世事无常,谁都没有想到,曾经错失的,竟然还能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上苍垂怜。
……
陛下病危,朝廷无主,以贺阁老为首的一拨朝臣认为,应由皇长子李晏升继位新皇,并推举一向与世无争的宁远王辅佐左右。
有人支持,自有人持反对意见,得了授意的御史台中丞扯着脖子道:“皇长子母族获罪不堪,且已被陛下废了太子之位,再者稚童无知,连字都认不全,如何能担当大任?若行此举,国将危矣!”
贺阁老一方见此,当即有人站出来驳道:“此话荒谬!立嫡立长,自古以来,祖宗规训便是如此,不说陛下就这一个血脉,按规矩本就应该由皇长子继位,廖氏已然伏诛,更不会有外戚专权。殿下虽然年幼,却是聪颖,不出几年,定能挑起大梁。”
“既说古来,试问诸位,史书记载中有哪一位幼帝在任有过好景?谁能说出来一位?”
贺阁老冷笑:“照汤大统领的意思,是说在场中有人图谋不轨咯?”
汤合竖起眉头,摆手道:“这话可是贺阁老说的,与我无关!”
殿内乱哄哄,还有人高声提议:“陛下虽在病中,可也未到药石无医的程度,与其在这争论,不如广招天下名医,未必不能治好陛下!”
“太医署已经诊断过多少回,就连柳眠柳神医都来过了,可见陛下有所好转?”
众臣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唾沫乱飞,耳红脖子粗,可谁也不肯听谁的。
五岁的李晏升站在龙椅旁手足无措,小手捏着衣角,瞧着殿内众臣吵嚷不休,面露怯意,忍不住想要退后,从这里离开。
可他才挪了一步,福连公公便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和蔼地示意他站回去。
李晏升瘪着嘴,满脸委屈,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腿都麻了。可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只是这样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
大臣们各说各的,有人提到他,却始终没有人理会他。他们说的话,大多数他是听不懂的,但有些他能听懂。例如说他的母后是罪人,例如说他难堪大用,例如说他父皇病重无医。
这些刻薄的大人,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不会在乎一个孩童会不会伤心。
忽然,一道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喧闹。
“长安公主到——”
所有人齐齐望去,一时间殿内竟倏然安静。只见后殿入口处,有一穿着赤金华服的女子被宫人簇拥走来,仪态翩翩,气势威武,神情冷肃。
空气凝滞,针落可闻。
不少人有些恍惚起来,脑海中时光如同倒流,回到了六年前。
说长安公主和长生公主是孪生姐妹,从外貌来看,一人张扬,一人清丽,二者容貌并无相似之处,只有那一身气度与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近来朝堂和后宫的风云变化,都与这位长安公主息息相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握陵州军的汤氏以及许多大臣,似乎都已经向她倾倒,明里暗里地替她办事。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长安公主意不至于荣华富贵,如今皇室无人可与之比拟,她气势汹汹,野心勃勃,甚至是要相仿她的“姐姐”长生公主,成为一代帝王。
见到李云昭,李晏升像见到了救命稻草,扭头跑到她跟前,乖乖地喊道:“皇姐!”
按照皇室的玉牒金书上的辈分而言,长安公主确实算是大皇子的姐姐。
李云昭伸出手,抚了一下李晏升的脑袋,“晏儿,方才大臣们说的话,你可都听懂了?”
众人缄默无声,面色各异。
如今陛下病重,整个皇宫都是长安公主说的算,唯一的皇子年幼天真,身边又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亲人,很容易受人蒙蔽蛊惑。
正如眼前一幕。
李晏升摇头如拨浪鼓,抓住了李云昭的宽袖,小声道:“我不知道……皇姐,我的腿好酸啊,我想回去了。”
他只与长安公主相处月余,便十分依赖她,甚至乖乖听从她的话。
李云昭牵起他的小手,走到龙椅前。她居高临下地扫视了面前乌泱泱的朝臣,目光落在贺阁老身上,唇边勾起淡淡笑意。
她问小孩:“晏儿,你愿意做皇帝吗?”
李晏升仰着头看她,又摇头,懦懦道:“我不想当皇帝。如果我做皇帝,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得听他们的话,不能哭,不能笑,连说话都不能,我不想要那样。”
小孩话音稚嫩,说得却很熟练老成,像是有人指引他,排练过很多次一样。
对于李云昭明目张胆地诱导,在场众臣皆大惊失色,贺阁老表情凝重严肃,站到最前边,大声道:“公主殿下!此处是大臣议事的宫殿,您贵为公主,冒然进入建政殿已经是逾矩失礼,更不该随意干政,还请您退出建政殿!”
他话声震荡在殿内,随后便有人附和,“请公主殿下离开建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