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李云昭心中琢磨着这一句怨恨至极的诅咒,转身慢慢地走出殿内,路过廊下跪着的一干侍女,脚步没停,只轻飘飘地吩咐道:“照顾好郡主,若郡主少一根头发,你们知道后果。”
灵儿抿紧唇,眼眸无光,带着身边的侍女叩首,却不应声。
她们眼中有不忿、有无助、也有深深的恐惧。
李云昭没有同她们计较,面无表情地走下台阶,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汤予荷迎上去扶她,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眼神微动,再仔细一看,斑驳血手印下藏着一条极细的血痕。
“殿下受伤了?”
“无事。”李云昭没有扶他的手,面容淡淡,一面走,一面道,“都下去吧,本宫一个人走走。”
她径直往前走,没有回头。
看着她孤身渐去渐远的背影,福连公公蹙着花白的长眉毛,心中不由地感到一阵唏嘘。
他以为自己在皇宫里过了大半辈子,什么风雨都见过,不会再为这样平常的事而感到伤怀,可脑海中闪过姐妹俩齐乐晏晏的画面,再看今时今日的寥落,不禁觉得世事沧桑。
种种喧嚣欢闹,已成昨日死。
曾经备受瞩目和疼爱的小殿下,也终将成为一个孤家寡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福连心中叹着气,余光一瞥,看见汤予荷竟跟了上去。
李云昭兜兜转转半天,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中走上了城楼的最高处,静静地眺望整个皇宫,远望整个京都,乃至整个乔国。
父皇告诉她,烦闷的时候要到宽阔的地方去,看看天大地大,眼睛装的东西宽了,心才会宽。
脚下是凡尘俗世,繁华热闹;头顶是九重云霄,辽阔无垠;身后是——一个人影。
她转头,看到了远远跟在她身后的人影,他不躲不藏,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屹立。
天色幽暗,远处刮来一阵烈风,高高地吹起她描金的枣红色衣袖,飞舞,高扬,又单薄得像一只风筝一样,展开翅膀,随时会被风吹得就要飞起来。
风会将她带到很高很高,很冷很冷,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
风不止,周遭却是寂静。
她站在原地许久,受着冷风,慢慢伸手抱住手臂,随后又转头看向身后,见那个人始终没有靠近,突兀的开了口:“汤予荷,你要过来吗?”
她是在询问,而非要求。只是问他,要不要走到她身边。
走到她的身边需要付出的代价,像不见底的深渊,一眼望不到头,而结果也未必美满。
风声响,汤予荷听不清她的话,望着她切切的目光,走到了她身边。
他垂眸看着她在暮色中的脸,沉默地伸出手在她脸颊上抚过,张了张口,低声道:“天地有神灵,我今生往世日日叩愿,愿李云昭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似乎在说,我将用千百倍的祈求,去抵消她的诅咒,所以,她的诅咒没用,咒不了你。
他毫不避讳,知道她疼在哪里,就越要撕开她遮掩的盔甲,叫她明明白白地直视一切,不要藏着掖着,不要一个人伤心。
李云昭愣了愣,朝他付之一笑,“你这样敷衍,天地是听不见的。”
汤予荷看着她,瞧见她眼中闪过晶莹泪光,他用指尖揩去她脸颊上的一滴冷泪,没等他开口,只听她云淡风轻道:“是时候该让钦天监算个好日子了,依祖宗之法,依旧在南山天坛祭天,太极殿登基……到时,你要在我身边,好好向上天祈祷。”
她眼睛里流着泪,话间却坚硬而冷静,如同天降的陨石,整个人看起来是割裂的,仿佛身心各司其职,渭泾分明。
汤予荷没有犹豫,回道:“臣,遵旨。”
天色已晚,城楼上的风刮得越发紧,吹散了她鬓边整齐的发。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忽然转身钻进他的怀抱,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殿下……”他不知为何,竟说了一句,“这于礼不合。”
在人前这样逾矩相拥,恐遭诟病。
城墙上的禁军一动不动,目不斜视,根本不敢看一眼。
李云昭唤道:“汤予荷。”
“嗯。”他低应了一声,双臂环抱她,将她牢牢地抱紧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云昭闷声道:“屯兵奉姑之事不必再议,七虎山的暗军需要有一个正规的身份,让许慎和尤听风带兵去奉姑吧……”
她停顿一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方鱼年……让他收拾收拾滚回奉姑,我不想再见到他。”
李云昭虽知道方鱼年是忠君之臣,也舍不得杀了他泄愤,可一根刺已经横亘在心中。他做了逆君之事,就算此时以大局为重,按下不罚,可日子还长,难保将来这根刺不会跳出来作怪。
世事无常,她今日能念着旧情,来日可就未必。
让方鱼年回奉姑,一来,屯兵预防北临是国之大事,她得用一个信得过且有能力的人,方鱼年做了两年奉姑刺史,相比于其他人,他对奉姑的地势、民情都更加了解。二来,也是为了保留彼此之间还剩的一点情义。
“原来殿下早就想好了。”汤予荷望着渐渐乌云密布的天空,心想这样也好,方鱼年终究不适合留在她身边了。
李云昭仰头看他,默然问道:“汤予荷,你怕不怕?”
怕?怕什么?
汤予荷垂眸与她对视,微微一笑,从容轻松道:“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这样宠信他,都不怕他势大遮天,不怕他心怀叵测,他又怕什么呢?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可汤予荷这只狡猾的狐狸,从小伴着小老虎长大,与她追逐打闹,岂会惧怕她的獠牙?
“你胆子真大。”李云昭笑道。
汤予荷微挑眉,“殿下是在警告我,还是在夸我?”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李云昭笑笑,看了一眼远处灯火辉煌的人间光景,擦了擦脸上干涸的泪痕,转身走下城楼。
汤予荷跟上她的脚步,好奇地大着胆子问:“如果是我去的芙蓉园,殿下会怎么处置我?”
李云昭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打断你的腿,把你关起来。”
闻言,汤予荷沉默半晌,李云昭睨了他一眼,“怎么,知道怕了?”
他摇头,正色道:“只要把我关在你的寝宫,那我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