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
二三十年过去,小苍山,会真的苍山覆雪。
雪天一线,天晴时可以觉出雪之白、山之高、云之浮。
那时,小苍山已然化身生命禁区。
苍天雪境。
远山高峙,奇峭的山石更分外显突。
若是踩在苍山之巅,透过深邃的气血眼瞳,遥望出去。
便会入目一只庞然巨影。
山因它晦明,云共它高下。
它的翅膀打开的时候,将铺满整座天空,整个小苍山都会下雪,但是雪里,全都是晦明变化的嗡嗡振翅虫音。
呼呼。
雪飘落的地方,雾中的影子如影随形。
这只庞然巨影,是一尊以雪光照亮了南面整片天空的苍山虫母,因为繁衍出整片王族,被苍山隐族称为“王母”。
小苍山王母。
它的虫翼,阔不知几许。
羽翼笼罩而下的阴影,都是小苍山之境。
此后,增添了六十九条山脉的小苍山苍天雪境,会被无尽的雪与雪中簌簌飞舞的雪隐之虫,常年笼罩,化作绝境。
太阳一出,林间的雾气散了,雪云聚拢。
如果现在路过小苍山的游客,看到那片簌簌飞舞的大雪,或许会感叹一声:
“好大的雪啊。”
但是他将永远不曾知晓,所有的雪粒都是王母带着静谧的眼睛,都是王虫带着风声的翅膀。
如今。
小苍山化作隐雪禁区,又化作苍天雪境的第十七年前。
再一次,十四年前。
日没松林里,过隙山林中。
很久很久以前。
小苍山底下,有一只受伤的隐翅虫,飞舞染血的透明翅膀,嗡的一声,没入了一座巨洞。
渺小的虫,原本趴在山洞间,却随着突然垮塌的山洞,没入黑暗之中。
黑是昏黑。
隐翅虫奋力张开翅膀,风无形可扶,支撑着它,拔地而起,飞起数米,摇摇欲坠。
它的脚下,忽然有连片的海,抖落幽光,映照昏暗。
碎星流转,冷石闪烁。
如果沿着高空向下俯视,会看见一片碎星似的海,一层又一层,几乎铺满整条地洞的冷石山脉,像是蓝天的眼睛,铺就星河坠落的一角。
吱吱。
颤动的翅膀终究坠落。
受伤的渺小生命,精疲力尽,缓缓落入星河的一角之中。
冷石尽头。
碎星流转的石块之中,一只沉睡千万年的眼睛,轰然睁开。
一具骸骨,头颅枕在地窟深处,其流出的血液化作了无数冷冷的石头,散发软玉般的光彩,幽幽蓝光从所有的骨之中绽放,有着近乎原始人类形态的巨人骸骨,高不知几许,头颅朝上,缓缓睁开双眸。
受伤的渺小生命,无比巧合的,没有任何声响,落在了这双眼睛之中。
隐翅虫的豆豆眼缓缓睁开。
它最后看到的,就是一双与之对视的异族之眼。
尘封在一条矿脉之中的骸骨,睁开眼睛,眺望着那只将要陨落的虫。
眼睛深处,一本具有自我意识的人皮古书,底皮拉出一条条血红的丝线,粘稠着,缓缓升起,最后,人皮古书朝着冷石上方濒死的隐翅虫,伸出了一根血色的触须。
【我叫隐翅虫,是后时代的一只渺小小虫子…】
【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我随着垮塌的山洞,坠入了一座人类列侯墓葬之中…】
【在死亡尽头,我爆发了强烈的生存意志…】
【我知道我很渺小,但我并不想死……】
【我会活下去…】
【成为这座雪山的霸主……】
声音。
它有着感受压力改变和空气或水振动的器官。
在那些绒毛的帮助下。
因此隐翅虫听见了声音。
它睁开了眼睛。
向下看去。
渺小的虫子,目睹了一片裂开的矿脉。
以及巨人眼中舒展的流星。
那是一枚曾经自天空陨落的高武碎片。
来自一个尘封的、布满巨人王庭的…湮灭世纪。
数日后。
有白雾寥寥升起。
一个月后。
地下洞穴出现了一只血红的大虫。
一年之后。
白雾从洞口袅袅升起,扑向小苍山各地。
三年之后。
一尊巨大的、三十余米的虫,银白的骨头,燃烧着两朵血红的视线,缓缓顶在洞穴之中。
它得到了进化。
成为了一尊超越生命的兽。
它竖立在这片裂开的冷石狭缝中,不断吸食巨人的骸骨,以此壮大。
从炼血境,到淬骨境……
三年过去,它开始吸食无数巨人的血液形成的幽蓝矿藏。
它还在进化。
庞大的身躯上方,所有血肉都化作了圣洁的骨,骨头缠绕的血气,化作了无数细密的绒毛。
庞大的身躯下方,仍旧有一块巨大的、累赘的内脏,连接着地下矿藏,还未成骨。
它即将进化。
小苍山所有的生命,化作了它进化的养分,身边米粒大小似的卵,一次次破开,一次次飞跃,一次次带来鲜红的肉块,为它捕食,为它进化。
在很久很久之后,它才会完全孵化。
而它今天,却遭遇了另一个…
阻止它最初演化,终结它禁区之梦的…
骨境之王。
……
一群武者随着陆煜前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发觉前方的地道变得狭窄了起来。
大概只有五六米高宽,脚下的灰色的岩石地面开始渐渐变得银白,鳞粉堆积着,令岩石表面泛出了一种银白的光泽。
风势也明显的变大了许多。
两边的山谷越来越窄,最后仅能容纳下四五人并肩通行,但有陆煜沉稳的脚步宛如道标一样在前引领,因此无人可惧。
直到陆煜带着他们拐过前面的一道隘口之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的山谷陡然宽阔。
就像是被铺开的画卷一般。
眼前出现的山谷两边依然是陡峭的绝壁,之间的空地却有八百余米宽阔,大片的细雪铺满其中,洁白的积雪银光闪耀,却并不给人以寒冷之意。
但这里太安静了。
因为有一道影子,正立在山谷深处。
随着对地道的深入,所有武者心中先前的探究和兴奋早已退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取而代之,笼罩在了他们的心头。
有人甚至忍不住后退一步,发出沙沙的脚步声。
“开玩笑的吧……”
“后禁武时代……”
“怎么会有这么高,这么大的一头骨境之虫?”
六十七八米长的一只巨大骨虫,上半身几乎全是银白拟造的颜色,并没有恶心的感觉,反而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
如果是在外面估计会有人磕头,然后以人之口赋予一只虫子,神的名字。
更恐怖的是,这样的一个生命倏然睁开了眼睛。
两朵燃烧的眸光拉出虚空盈火,向闯入地下裂谷深处的这伙家伙。
这群目瞪口呆的黑衣武者看来。
它似乎没有办法移动,却轰然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绒毛摩擦之间,发出了刺耳的尖啸。
“滋!!”
洁白的羽翼打开,整个洞穴开始落雪了。
鳞粉簌簌落下,将全身的骨染就一片银白,仅仅是立在那里,庞大的身躯,就像是有一种神性散发出来。
跟在陆煜身后的三十多名武者,脑子一嗡。
被那股尖啸冲击,处于气血境界的他们,面对这只巨大的虫母竟然根本生不出来战斗的意思!
那些落雪氤氲落下,白雾与落雪一气流淌。
平地吹起了风。
被那雾气扑面,他们心里竟然被深深蛊惑,眼神颤动几下,很是迷茫。
一群黑衣武者,无论是魏道龙,还是沈雪琪,江添,只能呆呆的仰头眺望那只银白的巨物。
手指扣紧,全身骨骼轻轻颤抖,竟然生出一种不可匹敌之感。
心中那缕渺小的神明闭上了眼。
有人双腿忽在发颤,竟然就想对着一只异域巨虫俯身叩首。
叩首称臣!
危急关头,林奕咬破了嘴唇。
舌头流出热热的血。
疼痛之间,激起血性,心中那缕渐渐苏醒的武道精神睁开了眼。
林奕浑身一颤,强撑起了精神,抬头大吼:“这个鳞粉会致幻,戴上防护!不要闻!”
舌绽惊雷。
被蕴含气血的提示一冲耳蜗。
众人飞快清醒过来,马上手腕反动,从各自的武器匣子里,拿出漆黑头盔。
头盔一戴,防护服全开。
模式启动,氧气自发流转,足够支撑他们自呼吸数个小时。
录像也打开了。
他们站在山洞入口,眺望着那个正在走上前去的渺小的黑点。
巨大虫母的致幻粉,对正走上前去的那道人影,一点作用都没有。
陆煜的眼神无波无澜,却有一种他们异常熟悉的平静至极的凶狠。
就这么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
陆煜脊背挺直,脚步沉稳,身躯渐渐靠近。
他的背影渐矮,渐远。
被漫天雪雾鳞粉勾勒出了一个很小的、袅袅的轮廓。
地面,细雪满地。
雪中出现了一条蜿蜒的脚印,像一条永恒的道标,闪烁奇迹的红。
那红,是真血的颜色。
像是一条舞动的、蜿蜒的烈焰之龙。
山谷之中,遍地都是无数隐虫茧。
随着陆煜慢慢的走动。
旁边霎时立起一粒粒银白的虫茧。
隐虫卵通体银雪,密密麻麻,几十上百,人立起身,咬碎银线露出猩红的眼。
虫茧表面丝绸抽出,逐渐破壳……
……
在小苍山王母身前,这些浑圆抖动者,如米粒大小。
但在人类个体的眼中,银白的卵个个都有三四米高,比陆煜一米八五的身影还要足足高出几个脑袋。
因此,这么遥远的一个人类背影。
一步一步,点燃细雪,脚踏星焰。
朝着如此辽阔,像是一座大厦高楼的虫子走近,显得这般渺小,这般不自量力。
整个画面,洞内细雪呼呼大作。
噗噗坠落的鳞粉将一切染成了银白。
银白的洞,银白的坑,银白的庞然大物之前,只有他一人,独自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