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1966年4月16日
香港
曹少武把田之雄再次出现在嘉咸街以及跟踪陈伯到家的情况,跟田佩瑜一说,田佩瑜大为振奋。欣喜之余,两人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田佩瑜认为,田之雄多次去找陈伯,目的绝不是去吃两碗鱼蛋粉,那个陈伯多半是接头人或者交通员,负责与田之雄的单线联系或情报传递,曹少武跟踪到陈伯家里后,应该立刻上楼,控制住陈伯,当场搜查,一定能查获田之雄交给他的东西,从而坐实田之雄的真实身份。如若东西被转送出去,再查证就难了。
曹少武大不以为然,认定在监视期间除了见到田之雄吃粉、聊天,并没有看见田之雄与陈伯有交换东西的动作,接下来也没有看到有其他人与陈伯有可疑的行为和交谈,确定田之雄有问题证据不足。另外,在不了解家中实情的情况下,对陈伯家贸然采取行动,十分不妥。先不提他们当时只有两人跟踪,就是人手足够,一旦查不到确凿证据,就会十分被动,这里可不是台湾,被人报了警,弄不好他曹少武会被遣送回台湾。
其实,曹少武心里有两个心结没有说出口:一是,他听到了局里的传闻,“八六海战”让情报局内部也深受震动,已经在调整对大陆的斗争策略,驻外站组的行动人员可能要大幅缩编。香港站作为局里针对大陆最重要的桥头堡,行动组人员是最多的,难免不受影响。外派这里的工资相当于在台北的三倍,油水也丰厚,行动还自由,他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被打发回台湾;二是,田佩瑜虽然军衔比他高一级,却并不是他的主管上级,但总以领导自居,指手画脚,俨然把行动组作为他实现私欲,搞倒田之雄的工具,还不提供足够的经费,这让曹少武心里十分不爽。
争吵过后,沉默了好一会儿,两人慢慢冷静下来,达成了妥协:再盯两个周末,如果发现田之雄又去找陈伯,则疑点大大增加,行动组待田离开后,设法假扮抢劫,搜查陈伯身边是否有田之雄交给的东西;如果田之雄不再出现,则曹少武设法秘密潜入陈伯家中进行彻底搜查,看看能否有所发现。如果都没有收获,行动组撤回,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天是星期六,曹少武依然带着小郑守在阁楼上,直到夜市高峰,既没看见田之雄出现,也没发现有其他可疑人与陈伯联系。曹少武彻底灰心了,他决定从明天起结束这场漫长而又无聊的盯守。
他看了看时间,才晚上八点多,离陈伯平日收摊回家的时间还早,周末出来逛夜市的人也挺多,便吩咐小郑收拾好望远镜和相机准备走人。他想利用这个时间差,到陈伯家中一探究竟,也好给田佩瑜交差。他早已查清陈伯孤身住在楼上的屋子里,这时候家中应该没人。
曹少武和小郑很快就到了陈伯家楼下,他四下望望,交代小郑守在巷口,一旦发现陈伯出现,就赶紧上楼给他报警,好及时撤退。
布置好警戒,他才顺着小巷子溜进去。这时,天上传来隐隐的雷声。
他先在楼下的厨房里查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便轻手轻脚顺着木楼梯上了楼。
香港春天的天气就像川剧的变脸,一片积雨云飘过来,大雨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陈伯见雨势很大,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停的意思,心想今晚的生意估计泡汤了,又想着明天是礼拜天了,阿秀也许会回家吃顿饭的,便灭了火,收拾好东西,穿上雨衣往回骑。
小郑拎着器材箱子,挂着照相机,怕雨淋湿了器材,便钻到哑巴的店里躲雨。他还没吃晚饭呢,就买了几只香蕉,边充饥边在店里东瞧西看。就在他买香蕉的这一刻,压根没注意到穿着雨衣的陈伯冒雨从道路的另一头进了巷子。
陈伯在楼下停好三轮车,把米粉和鱼丸等食材搬进厨房,又用塑料布把车罟好,想了想,拿起捶打鱼肉的木槌,木槌手柄上裂了条缝,他准备拿上楼用胶布缠缠。
一下雨,患有风湿的腿就疼痛,陈伯步履沉重地迈上回家的木梯。
曹少武弄开房门后,打开手电,顺手拉掉了门后的电闸,有条不紊地开始搜查。陈伯屋里陈设很简单,没有任何可疑发现,完全符合身为街边小贩的独居老人的生活起居习惯。稍微耽误时间的是里面的房间,衣物多,书也多,他逐本翻查了那些文艺小说,没发现什么反常的地方。与上次探查田之雄的住处相比,这次显得有些敷衍了事,搜查的结果印证了他内心的判断:应该是田佩瑜庸人自扰,这老头纯粹就是个普通的街边小贩,与田之雄的联系仅限于田之雄喜欢吃他做的鱼蛋粉。
唯一引起曹少武注意的是里屋书桌上的一个镶着少女照片的镜框,他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
他摘掉手套,走向大门,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返回里屋,将那个镜框揣进兜里,就算是给田佩瑜一个交代吧。
当他再次走向房门,却听到了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赶忙轻轻退回里屋。
陈伯上了楼发现门虚掩着,满心欢喜:一定是阿秀回来了!他推开房门,欣喜地叫了声:“阿秀!”屋里却一片静寂。
他拉了一下门口的灯绳,灯没亮,又叫了声:“阿秀?你返咗(你回来了)?”,仍然一片静寂。
陈伯戒心顿起,以为是有小偷进了屋。他把雨衣脱在门口,手里紧握着木槌轻手轻脚向里屋走去。
阿秀的房间陈设也很简单,除了床底下,几乎没有藏身之地。曹少武只好躲在里屋的门后,紧张地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心里痛骂在外望风的小郑。
陈伯摸摸索索地拉了拉里屋的灯绳,灯还是没亮。他借着窗户透进的微弱亮光看了看屋里,并没有被人翻动的迹象。心里正奇怪,探头又看了眼门后。
恰在此时,外面一道闪电瞬间把屋里照得透亮,一阵惊雷炸裂般响起,他看见了门后那张因过分紧张而有些扭曲的脸。
“你喺边个?(你是谁?)”陈伯的声调因惊惧而变得高亢,他左手指着曹少武,右手高举起木槌。
“老人家,别误会,我找人走错了。”曹少武口不择言慌忙解释道,身子却慢慢往门口靠。
曹少武一口国语,让陈伯有些迷惑,难道是老郭又派人来找他?
“你冇走先(你先别走),老实讲!”
黑暗中两个身影对峙着,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气氛紧张。
曹少武想先缓和一下气氛,再借机逃走,便装出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老人家,我说实话,我是从边境逃过来的,饿得要命,出来找口饭吃。您可千万别误会!”
陈伯稍稍松了口气,动了恻隐之心:“你行过来,毋好乱唷。(你走过来,不要乱动)”他退了两步,从书桌上拿起手电筒,照向曹少武。
当手电光柱照亮了面容,曹少武杀心顿起,他慢慢退到外屋。
陈伯见来人衣着整齐,面庞光洁,并不像是逃港者般落魄,疑心大增,又举起了手中的木槌,向前紧跟两步,左手一把揪住曹少武的衣领,大喊道:“抓贼啊!抓贼……”
曹少武右手从裤兜迅速掏出一把弹簧刀,“啪”地弹开,自下而上准确地从老人的第三和第四根肋骨之间插入心脏,动作之果断干脆,一如他在台湾淡水训练班时重复过无数次的训练。
陈伯身体一顿,喊声戛然而止。他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入自己胸膛的尖刀, 眼神迅速黯淡下来,身体随即瘫倒在外屋的地上,手里的木槌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发出呜咽的悲鸣。
曹少武拔出尖刀,鲜血瞬间喷溅到他的脸上、脖颈和衣服前襟。他把刀在陈伯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拔腿就走,顺手抄起门口陈伯刚脱下的雨衣,三步并作两步便冲下楼梯。
外面雨下得很大,夹杂着闪电和雷鸣。曹少武边快步走,边胡乱穿上雨衣,走到巷口,看见小郑还无所事事般站在杂货店的屋檐下望着天。他怒吼一声:“你个蠢货,快走!”,小郑惊惧地看着他被雨水洇红的前襟,急忙跟上脚步。
“组长,您负伤了?”
“你他妈望的什么风!”
两人在大雨中急步而去,全然不顾身后哑巴“咿咿呀呀”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