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5:29分,滩沙江北岸。
第239机械化步兵旅驻地仓储区大楼三层,窗帘缝隙漏进的火光斜斜劈在旅长邓伟雄的行军床上,那是河对岸云林县在燃烧,是炮弹在呼啸,是人们在呐喊。
昨夜持续八个小时的炮击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此刻仍在他太阳穴里留下低频震颤,像台卡壳的发报机。
副旅长宫安心的作战靴在走廊踩出细碎的冰碴响,钢质门把手上的体温传感器还没来得及升温,他已用指节叩门三次,这是两人相互配合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三短一长,代表\"紧急但非致命\"。
“进。”邓伟雄的声音混着晨起的沙哑,他正对穿衣镜调整武装带,橄榄绿军服左肩的少将军徽边缘磨得发白。
宫安心推门而入,携进半股裹挟着柴油味的冷风。他的战术手表蓝光闪烁,显示着连续46小时未眠的提醒,作战靴跟在水泥地面磕出三声轻响,才在行军桌前站定。
牛皮纸袋上的\"急件\"红章还带着打印机的温热,被他郑重推至邓伟雄肘边。
“旅长,滩沙江总指挥部04:57来电。”
“又说什么了?”邓伟雄扯正帽子,袖子蹭到镜面上的积灰。“该不会要让咱们这堆刚撤下来的‘叫花子部队’又顶上去吧?”
宫安心苦笑,眼角的细纹比昨日更深:“比那更糟。云林县市中心和粮油厂二十分钟前失守,感染者前锋距码头1.9公里。”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溃兵和‘晨星号’守备队在栈桥打起来了,登船口封了,现在码头的平民跟下饺子似的往河里跳。”
邓伟雄端起搪瓷杯,昨夜泡的苦荞茶早已凉透,茶垢在杯底结成不规则的江岸形状。他漱了漱口,茶水在齿间打转时:“云林码头的吞吐量摆在那儿。”他将茶杯搁在斑驳的桌面,“三支部队守桥,不是要挡住感染者,是要让老百姓的登船队伍多走百步,假如投入重兵防守的话,这些部队的撤离,都将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宫安心点头肯定,并上前半步侧身小声交代:“总指挥部强调,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征召兵武装……”
“急什么?”邓伟雄打了个哈欠,“昨晚的炮把地都炸松了,新兵蛋子昨晚躲在集装箱里尿了裤子的不在少数,这会儿腿肚子还在打颤,扛得动枪?”他望向窗外,仓储区空地上,几个睡不着的征召兵正在班长的陪同下围着步枪打转,其中一人举着枪栓对着灯光看,像在研究什么稀罕物件。
“去告诉炊事班,把昨天运来的压缩饼干熬成粥,撒把盐,再把午餐肉罐头拿出来分一分,饿着肚子、冻着骨头的兵,枪响时能把枪托砸到自己脚背上。”
“是。”宫安心后退两步,立正敬礼。
……
166 号集装箱内,空气浑浊得像被搅动的泥沼。
原计划供 20 余人的容身之所,硬生生塞进 30 多人,逼仄得如同昆虫窝。
张涵与老李并排蜷缩在一张摇摇欲坠的铁架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并非体力不支或睡意全无,而是每次闭眼,集装箱外那震耳欲聋的炮声便如巨锤,狠狠地砸在心口,惊得人睡意全消,神经紧绷得仿佛能迸出火星。
昨晚,二人还暂栖在 153 号集装箱,可那箱体受火炮炸膛波及,铁皮凹凸变形,四处漏风漏雨,根本无法居住,这才被仓促调配到这间相对 “宽敞” 的集装箱。
“他妈的,怎么睡,这被子他妈薄的跟纸片似的。”张涵终于忍受不了,猛地坐直身子,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上铺铁板上,疼得他倒吸冷气。
“行军被向来单薄。”老李背过身蜷成一团,灰白头发在昏暗灯光下像团陈年棉絮,“凑合着吧,等熬过这一程,后方的棉被管够。”
突然,“咣当”一声,铁门被靴底踹开,灌进的冷风卷着雪粒子,在门框冰棱上撞出细碎的响。
进来的少尉个头不高,外套一件没过膝盖的军官大衣,肩章上的少尉军衔被柴油渍染得发暗。
“哟,30多个弟兄还没起呢,我可是你们的排长啊,你们就这么迎接我?”他先露出个微笑,嘴角上扬的弧度还没完全展开,突然换成了沙哑的怒吼。
“全部起床!给老子的,一群懒鬼,五分钟后操场集合,吃完早餐领装备,把你们的骨头从弹簧里拽出来!”右手猛地拍在最近的铁架床上,床板发出闷响,惊得上面的男人差一点跳起来。
“奶奶的,又他娘是吃冻土豆。”上铺穿厨师服的胖子的把冻硬的行军被甩在床板上,此刻正对着少尉的背影比出中指,“昨儿那生土豆茬子在老子肠子里打秋千呢,裤腰带都快系成死扣了!”
张涵撑着铁架床起身,掌心按在结霜的床栏上,冰晶立刻在指纹里融化,留下刺骨的凉意。
虽然说这世道有的吃都不错,可没有完全煮熟的土豆吃下去,真的是折磨。
“别说土豆了”,老李迷迷糊糊的裹着衣服坐起来,“保不准今儿能见着油星子,老辈人咋说的?‘皇帝不差饿兵’么!”他用冻红的手指敲了敲床沿焊疤,“就算是块烤糊的锅盔,也比生土豆茬子强球些吧?”
“得了,您嘞。”张涵骂骂咧咧地甩腿下床,小腿撞在铁架床的横梁上,这具二手床架的焊疤总在人不注意时咬人。
“昨晚一夜都没睡好,今天还能吃到啥好东西?”他蹲下身扯紧军靴鞋带,冻硬的鞋带像根生锈的铁丝,指腹搓了三次才勉强捏住绳头。
“还油星子呢,”他对着结霜的靴面哈气,看白气在鞋带冰碴上融出个小坑,“能有口不硌牙的热汤,老子能把铁盆舔得比枪托还亮。”
铁门再次被推开的瞬间,清晨的寒意混杂着风雪灌了进来,张涵被冻得只打喷嚏。
三十七个征召兵在铁架床间挤成一列。
“都跟上!别跟逛窑子似的乱瞅!”少尉的强光手电扫过队列,“从这儿到炊事棚,五百步距离,今儿旅长开恩,让你们尝尝热乎的压缩饼干糊糊,管够!”
“老总,真能见着油星子?”穿工装的中年男人缩着脖子开口,他的衣领翻着没剪掉的吊牌,“可别再整冻土豆了,老子嗓子眼儿都快磨出茧子了。”
队列里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像寒夜里的火柴忽明忽暗。
张涵用冻红的手指揉了揉鼻尖,“拉倒吧,能把生土豆煮成糊就算过年了。”
“不是土豆!”少尉突然停步,手电光直射张涵的眼睛,照见他睫毛上的细霜,“今儿有稠糊糊,还有,”他故意顿了顿,从大衣内袋摸出罐午餐肉,在手电光下晃了晃,油花在铁皮上闪了一下,“每四人分一罐这玩意儿,够你们舔舌头的了。”
队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少尉趁机穿行队列,目光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甭管是自愿还是被捆来的,穿上这臂章就别想当逃兵,”他突然揪住老李的衣领,“宪兵队可等着呢,一旦逮着,子弹可不认你是谁。”
老李没说话,只是用冻红的手指摸了摸左臂新缝的“239旅”布标。
这是从壁水市预备役训练基地出来时发的,说是“别被宪兵误杀”,可没想到这就是打上了标签。
少尉松开手,语气稍软:“想活着见家人?把腰板挺直了,等会儿领了枪,枪可比你们的命硬。”
风雪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油布棚顶哗哗作响。
张涵看见前方炊事棚的铁皮烟囱正冒出灰烟,混着焦糊味的热气隐约飘来,比少尉的威胁更有号召力。
穿厨师服的胖子小声嘀咕:“枪再硬,能比冻土豆顶饿?”
另一个声音接话:“顶不顶饿不知道,反正比绞刑架舒服。”
张涵盯着少尉晃动的枪套直摇头,看他一边用“热糊糊”哄着新兵,一边用“绞刑架”敲打着众人的神经。
“玩得好一手恩威并施。”张涵喉头滚动着没出声,舌尖抵着后槽牙把话碾成碎末。这种老兵哄菜鸟的把戏他见得多了,甜枣是搪瓷缸里的热汤,棒子藏在皮套底下,新兵蛋子闻着饭香就忘了枪管的寒气。
转过一个由两名士兵把守的岗亭,前方的炊事棚终于露出轮廓。
四根钢筋支起的油布棚,铁皮灶台上摆着三口行军锅,蒸汽混着焦糊味涌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云团。
二十米外的分发点,30多个伙夫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正在用铁勺敲打汽油桶,发出叮叮当当的节奏,催促这群衣着杂乱的征召兵。
“四人一组,报数前进!”少尉伸出手停在队伍前,进行着粗略的人员分组:“不要插队,要是让老子发现了,皮都给你们抽了,部队就是个讲规矩的地方。”
“那就看看谁抽谁。”张涵伸手抹了把冻僵的鼻尖,忽然听见身后老李蹭过衣服的窸窣声。
“小张啊,”老李的手指戳在张涵后腰,“看前头那灶台冒的烟,估摸得排半个多钟头。你瞅见没?后面还在来人呢,少说千把号人,都跟咱似的揣着空肚皮候着。
“急啥。”张涵缩了缩冻僵的耳垂,目光落在灶台上跳动的火光里。铁皮灶台下塞着半截松木,火舌舔着锅底时,能看见木料里嵌着的树脂在融化,滴到雪地上滋滋作响。
他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搭露天棚子可不是图省材料。”
“你瞧这帮人,”张涵指着一个排队的壮汉,“冻得鼻涕都挂嘴角了,还直勾勾盯着锅里的糊糊,任谁见着热食都挪不动腿,哪儿还需要刺刀盯着?上面精着呢,拿肚子当缰绳,比枪杆子好使。”
二十三分钟后,张涵数着岗楼顶的探照灯扫过三次雪地时,终于听见铁勺敲锅沿的脆响。
“喂,你们几个。”炊事兵的铁勺指向张涵这拨人,勺柄上的红布条褪成浅粉色,边缘卷着毛边,“一人一碗,多瞅一眼老子敲你脑壳!”
张涵拿起灶台旁的塑料碗,接过时,碗底被糊糊烫得发软,差点漏在手上。
“ 烫烫烫。”张涵紧用大衣袖子裹住塑料碗,跑到背风处蹲下,碗底刚接触积雪就发出“咔嗒”轻响,冻硬的雪壳被烫出个凹坑。
深褐色的糊糊在碗里颤巍巍的,压缩饼干泡发后的麦香混着午餐肉的咸香,七八块指甲盖大小的肉丁沉在碗底,边缘还泛着油光。
冻干蔬菜碎飘在表面,脱水的菠菜叶吸饱汤汁,像冻在琥珀里的绿植。
张涵用冻得通红的拇指抹了把碗沿,指尖蹭到点凝结的油花,带着铁锈味的暖意涌进鼻腔,混着远处燃煤的硫磺味,竟让他想起了在临海市煮方便面的香气。
正愣神时,老李的裤子带着雪粒蹭过来,塑料碗被他磕在膝盖上:“我就说嘛,今天保证能吃点好的,看吧,还有肉,不只有油星子嘞。”
张涵盯着碗里的肉丁,忽然用勺柄敲了敲碗沿:“老李,你说咱这帮被绳子捆来的‘壮丁’,”碗里的糊糊晃出涟漪,倒映着远处少尉晃动的枪套,“是吃着当官的扔的甜枣,还是等着被赶上绞刑架的羊?”
没等对方接话,他舀起一勺带肉丁的糊糊,热汤顺着下巴流进衣领,“管球他呢,先把这口热乎货灌进肚里,只有把肚子哄热乎了,能咽得下热食的,才算攥住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