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郡主在韩杨的护送下离开了。
温云沐躺在床上休息,叶垂云则坐在窗边守着她,窗外是灯红酒绿的沸腾夜,各楼子里的声浪不断传出来,丝竹声,嬉笑声,一股脑弥散在夜空中,裹挟起来,喧嚣得简直要冲破夜空。
温云沐抬抬眼,叶垂云就撞入了眼中来。
他常年穿着海青色衫子,衣料又密又亮,而更亮的是他一头长发,铺在衣衫上,像月光撒上似的,明明灭灭,闪着温柔的光芒,照亮了他英俊的侧脸。
这么多年,温云沐每看一眼都忍不住心动。
叶垂云的脸极其紧致,皮肉紧贴着骨头,不见一丝下垂,他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干净利落,收紧得如同刀削一般,带着一种冷峻而优雅的气质。
很多人说,他有一副薄情的长相。
那一双眼,常年被浓密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笼罩着,显得眼神沉静又冷漠,嘴角也从不挂笑意,愈发生人勿近。
可站在山巅的人,难免会觉得寂寞。
“你不知道,今天我有多害怕,你真有个什么万一,我,我不敢想。”
“你不是救了我吗?”
“若我没救到呢?”
“你会的。”
“也许,我是个灾星,总让身边人因我受罪,我之前总觉得自己不该降生。”
温云沐没有就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而是轻轻道:“宸妃肯定不会这么想。”
叶垂云心头一跳,温云沐已经道破了他心中所想,他也无需像剥洋葱一样与她递进似的聊天。
“可母妃从来没有爱过我,她没有拥抱过我,没有同我在一个榻上哄睡过我,没有喂我吃过饭,如果我没有见过别人家的母亲和孩子,我会以为全天下的母亲大概都是这样,可是你的母亲不是。”
他脸上带着迷茫的神色,似乎被过往长时间的困扰着,像在人生的迷宫里打转,没有出口。
“而且她也不爱父皇,皇宫、权力,都是困住她的笼子,我也是,我的出生堵死了她最后一条生路,折断了她的翅膀。”
“如果她不爱你,不在乎你,你又如何能成为她的软肋?”
叶垂云愣住了,他从未反方向思考过这个问题。
温云沐接着道:“你母妃,心智坚定,见识广博,若不想生产,谁能逼她?何况她那时荣宠正盛,冠绝三宫六院,有多少人想害她,巴不得她小产,就是在这种群狼环伺中,她费尽心思平安诞下你,难道不是因为想要你?你长于深宫,得陛下宠爱的幼子活得有多危险,你不是不知,你先在宫中安然长大,又被母妃托付给我家,如此殚精竭虑为你考量,你怎会觉得她不爱你?”
你怎会觉得她不爱你!
这是一记重锤,似乎打裂了他的天,有一道道明媚的阳光透进来。
“宸妃虽然没有拥抱过你,可她教会了你许多做人的道理,一个拥抱会遗忘,但她教会你的道理会如影随形。”
“殿下,你的身份、宸妃的性格,都注定了你们不会是平凡的母子,她给予你的,是她认为最好的东西了,你不能苛责她,要她成为你想象中完美的母亲。”
温云沐的眼角湿润,她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你眼里我母亲给我们兄妹的那些,宸妃给不了,可宸妃给你的,我母亲给不了,但是,她们依旧是爱我们的。”
“对不起,我……”
叶垂云走过来,坐在温云沐身边,他的肩膀微微倾斜,手臂自然地搭在床边,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轻抚着她的鬓边,他虽然欲言又止,但温云沐知道他想说什么。
宸妃走得太匆忙,她那么聪明,却没有想过一个孩子难以理解许多事,于是她没有坚定地告诉他,她爱他。
他便陷在了旧时光中,陷在了那些未说出口的话语中,他看得出宸妃对皇宫的厌恶,看得出她对陛下的无情,却看不出她深藏在心底的母爱。
“我听宫里伺候我母妃的嫲嫲说过,她想回白露书院继续教书,刚入宫时,也跟陛下提过一次,但陛下不允,后来又断断续续说了几次,直到我出生后,她就再没有提过了,我曾经想,父皇那么宠爱母妃,也许没有我,就会答应了。”
“殿下,你也知道,那不可能。”
“是啊,但是我宁愿是可能的,我希望父皇是爱着母妃的,这份爱能超越世俗的目光,让他想出办法让母妃回书院去,他可是皇上,可以贬了她出宫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她自由,所以我欺骗自己,认为是自己牵绊着,父皇才不放她走,我试图为他们找出相爱的证据,所以来当那个罪人。”
温云沐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挤进他的指缝。
“你这么久不成亲,是觉得这世上没人爱你吗?”
叶垂云沉默着,只是将她放在自己腿上枕着,用手指替她慢慢梳理着长发,自言自语似的,“我随时会死的,一个将死之人,负担不了沉重的爱,死了便是辜负,可若是联姻,又觉得不甘,难道我这一生,也要如母妃一般,她最看重自由,我怎能自甘囹圄?”
“不过,幸好。”
目光相接的刹那,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笨拙的羞涩,甚至温云沐在一瞬间就错开了目光,因为倒映出的是心上人的影子。
叶垂云内心一阵悸动,他小心地把手放在温云沐的脖颈间轻轻抚摸着,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我会努力,和你一起长命百岁。”温云沐低声说着话,偏过头,露出了她发红的耳朵。
叶垂云轻柔地用指尖撩开她的额发,在昏暗的光线中凝视她许久,轻柔又舒缓地弯下腰,和她额头抵着额头,眼睛望着眼睛,许久,在鼻尖落下一个很轻的吻。
“你你——”温云沐推开他,又急又羞,“你干嘛啊!”
腾一下,她脸色潮粉从床上跳起来,完全不像个毒性刚退的人。
叶垂云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手忙脚乱,眼神四散地收拾着衣衫,他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仿佛时间已悄然停滞,只有她的身影轮廓在光影中忙乱又活泼地晃动着。
这一刻,他想到四个字:天荒地老。
终于,他是一个有人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