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三日,农历四月初六,锦徽二十岁的生日。
这是锦徽嫁给易舷后的第一个生日,易舷想为她举办一场生日宴会。沪城其他太太小姐生日宴上要有的东西,易舷也要锦徽拥有。
但是锦徽没同意。
督军府每年在秦霹雳的生日这天都会举办生日宴,她太知道为了宴席前前后后要准备多少东西,麻烦且无用。
锦徽没有什么朋友,不喜欢出现宾客借宴会阿谀奉承互相社交的场面,所以没有让易舷办。最多办个家宴请几位熟人到场就好。
秦煜是必到的,杜隽也跟来了。
易舸和杭瑾在当天一早便回到易公馆,为此杭瑾还调整了上班时间,让锦徽好一个感动。
令易舷想不到的是,钟明雁和上江理美竟然是锦徽邀请的座上宾,看来锦徽也交到了一些朋友。
上江理美这次没穿性感的开叉旗袍,穿的蓝色丝绒连衣长裙却挡不住珠光宝气,送的礼物更是让锦徽喜欢的不得了。
当下沪城最时兴的晚会专用的西洋蓬蓬裙,墨绿色,高贵典雅,十分得体大方。
杭瑾忍不住赞道:“上江小姐,你的眼光不错。”
上江理美说:“这家礼服店只打造独一无二的西洋裙,全手工缝制,非常精致。杭医生喜欢,我下次带你去,不过我是买不了送你了,但是用我的脸可以打折。”
杭瑾从自己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上江理美,向她单眨眼皮:“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欢迎上江小姐相约啊。”
上江理美收下名片放在自己的衣兜里:“说定了。”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上江理美的手臂轻轻撞正在欣赏礼服的锦徽:“等下次有什么活动,你穿这个和易老板一起闪亮登场。”
说罢,上江理美挑眉。
杭瑾随之附和:“对,闪亮那些人的眼睛!”
三人是在杭瑾的房间说话,锦徽幻想了一下自己和易舷一起公开亮相的样子……
怎么说呢?
小姑娘居然开始隐隐期待。
家宴前小寿星亮相,易舷负责招待。这次请来的宾客都是锦徽亲自手写请帖请来的,是锦徽的朋友亲人。
外面也有人过来送礼物,不是借此机会攀附易会长的,就是趁机来讨好秦参谋的,总之心思不正。
丁叔一一帮主人婉拒,关上大门,尽管自家人乐呵。
一场家宴很和谐,秦煜和杜隽都是会吵热闹的好手,有他们在定然不会冷场。
锦徽喝了点小酒,半杯酒下去不至于会醉,也有一点点上头,好在脑子清明。
钟明雁发挥作者的专业态度问锦徽:“你与易会长是怎么认识的?”
在座的其他人也好奇,纷纷看向坐在中间的锦徽。易舷也看向她,想听她说说与自己初相识的心境。
锦徽因为喝酒脸上有些红晕,她嘻嘻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在所有人的期待中,说了两个字:“秘密。”
好一个秘密。
众人都觉无趣,上江理美甚至发出“没意思”的声音。
唯有身边的易舷还在垂眸看她。
她答应过她,他受伤的事不会说出去,这就成为了他们的秘密。
锦徽的家宴没有人喝多,对锦徽又说了一轮生日快乐各自散去。
锦徽和易舷站在大门口与他们一一告别,月光洒在她纯白的袄裙上,映出纯净的光。她回身,差点没站稳,好在被易舷握肩扶住。
今天锦徽高兴,多贪了两杯酒,现在酒意上头腿开始软了。
她站在原地,扯易舷的手臂让他松开手站到自己的对面。
易舷今天是个非常合格的丈夫,对她言听计从,老老实实地站在她对面。
“易舷……”锦徽只有说正事的时候才会完整的叫他的名字。
易舷应她:“我在,锦徽女士。”
锦徽实在是太高兴了,抓住易舷的两只手开始晃。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仔细摸还能摸到他指尖的薄茧,这是他常年写字留下的痕迹。
酒意上头的锦徽开始撒娇。
“易舷……”锦徽晕晕乎乎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好。”易舷接着应她,背对她蹲下。
好宽阔的后背,一路漂泊的锦徽好像抓住了什么,可以义无反顾地依靠。
没有情爱又怎样?只是交易又怎样?
她抓住了一个可以固定命运的绳索,她的心可以不用迎风悬着了。
温暖的春风吹散了她的酒意,她趴上去,全身心的力气放在易舷坚挺的后背上。他的力气很大,手掌握住她的两个膝盖弯,轻轻松松地将她背起来。
易舷的个子很高,现在的锦徽比易舷还高,她闻得到高处的花香,看得到高处的喷泉水花,离天上的父母和大哥更近一些。
易舷稳健又慢慢地走着,锦徽双手搂住易舷的脖颈,轻轻地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什么秘密?”易舷的语气似在哄她。
“我有一个小名叫做暖暖,是我阿玛给我取的。额娘说,我出生那天北平春意暖阳,我的出生是我阿玛平生最温暖的事。”
“暖暖……”易舷重复她的小名,“很适合春天。”
“可惜我只做了我阿玛三个月的春天。”
易舷的脚步微顿一下,继续缓慢前行。
“我不喜欢春天。”锦徽说。
何止是锦徽的春天,庚子年的那场劫难毁掉了所有人的春天。
她全都不喜欢。
易舷说:“好,我们不喜欢。”
锦徽又抱紧易舷一分。
他的后背好温暖,她舍不得离开。
“我以前不喜欢任何一个季节,现在我决定了,我要喜欢冬天。”
锦徽的下巴搭在易舷的肩上,身子软塌塌的往下滑。易舷向上抬了一下问她:“为什么?”
“因为……”
快行至门口时,大门被门口等待的丁叔拉开,门内的灯光照亮易舷背锦徽的回家路。
“冬月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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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城的雨下个不停。
锦徽和叶枝坐在书房的地上整理从覃城带回来的画作笔墨。
从覃城回来后,锦徽在和畅园所有关于画画的东西悉数搬回来,现在才有时间整理。
早上王新筠打电话过来,说是杜横秋和秦霹雳下周因公事前往北平,会先在沪城驻脚。
锦徽也想姨父了,答应姨母等姨父到了沪城一定会去司令部看他。
整理这些东西用了一天的时间,丁叔过来帮忙,他个子高,负责高处的书架摆放。
丁叔说:“下周有一位国画大师的画展,太太可以去看看。”
坐在地上给毛笔分类的锦徽提起兴致:“可以呀,需要门票吗?”
丁叔笑说:“只要太太想去,不用门票也是去得的。”
“不会是走允谋的后门吧。”
“咱们太太不需要走后门,您想去的消息放出去会有多少人上赶着送门票。”
丁叔一口一个“咱们太太”快给锦徽说得心花怒放了。
“算了吧,那些人的情我可不想承。如果有人上赶着,还得麻烦丁叔把那些请回去。”
这段日子来到易公馆的请帖越来越多,大多是沪城名媛约锦徽,不是看戏就是打麻将逛街,都想与她深度交往。
在覃城督军府那会,王新筠就会有很多这样的社交往来。王新筠是秦霹雳的贤内助,会积极参与到这些往来中帮助稳定秦霹雳在覃军中的地位,通过女人家之间的联系互通消息,相互暗地提醒。
锦徽与易舷提起过。她人生地不熟,对沪城的社交圈子不甚了解,她让易舷帮自己挑出几个活动去参加看看。
易舷告诉他,现在的易家和宏鑫公司不是用这些维系的,锦徽如果只是去玩随便她去,要是非让她带着任务有目的的结交,还不如和叶枝一起出去吃点甜点逛逛自己的百货商店。
锦徽觉得易舷说得有道理,就让丁叔帮她婉拒这些邀请,当真是和叶枝一起出去玩了。
多日的阴雨天终于放晴。
画展是在这周三,早上锦徽被司机先送到民报报社,等请假的钟明雁。
自从锦徽的生日宴结束后,锦徽与钟明雁的关系更近一些。
因为工作关系,钟明雁现在负责民报中的军政时要板块,与在沪覃军的接触变多,经常会碰到到司令部看望秦煜的锦徽。两人在接触中更为熟识,上周还一起约着去古早糖食店买糖果。
钟明雁对这个画展一直期待已久,知道锦徽要去,特意托人拿到了两张票。
锦徽到底是走了后门,只是走了钟明雁的。
至于为什么钟明雁知道锦徽想看画展,就要问问为了门票犯愁过的秦煜了。
这次画展是大师刘显人的个人专场。
锦徽知道他,晚清时期便是非常有名的国画大师。后因为支持复辟运动被打压过,靠着救济粮勉强生存。后来经人劝解,重新出山作画,才有了今天的光景。
钟明雁与锦徽介绍:“我们主编想要采访刘显人一直被拒。别看老爷子顺应潮流,既答应举办画展又答应出作品集,其实骨子里刻板传统得很,心里守的还是封建旧思想。”
“我听说他的成名作百鸟归山图是被老佛爷称赞过的,他因此得意很久。可惜那幅画随着庚子年的大火消失了。”
钟明雁领锦徽来到一幅画前,是一幅呦呦鹿鸣图。
在众多风景画作中,唯一一幅题了半数字迹的画作极其显眼。
来看画的人或是讨论画作或是讨论题字诗词,唯有锦徽的目光放在题字落款处。她看了很久,想通过这个名字看到名字后面的人。
可是她记不清这个人的模样了,他应该已经长大变了模样。
从画展出来,锦徽与钟明雁共进午餐。
餐桌上钟明雁提了一句两天后杜横秋和秦霹雳到沪的事,问锦徽会不会到场。锦徽表示自己会去看姨父,但不会在司令部公开露脸。
钟明雁表示可惜,她是想与锦徽一起聊天的。
回到易公馆,难得看到易舷今天在家。
“今天这么早回来了。”锦徽把买回来画展画作放在桌上,回头接叶枝递过来的湿手巾擦手。
“下午的会议取消了,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易舷拿起放画的盒子,“和钟明雁玩得开心吗?”
易舷打开盒子,锦徽坐在他旁边等着。
“挺开心的,她带我去一家美国人开的牛排店,这次我终于吃到了全熟的牛排。”
“听你的意思是以前都吃生的。”
“我第一次去吃牛排的时候,上面还有血水血丝,可恶心了。”
那是一场和苏璜非常不愉快的约会经历。
易舷解开盒子拿出画轴,说话间打开画作,是一幅荷花图,上面是刘显人的印章。
画作一般,易舷心里点评。
锦徽也不是很喜欢这幅画,无论是线条勾勒还是颜色搭配都是不完美,明显是为了画展买卖急于准备的画作,实在拿不上台面。
锦徽对易舷解释:“刘显人的造诣之作只展览不买卖,能买卖的画作全都是这个水平。价格不贵,纯是赚钱。钟记者说她买一幅就当请刘大师吃饭了,我想着那我也买一幅吧,就当请刘大师喝酒了。”
“刘显人知道你们如此关心他吃饭喝酒,一高兴说不定晚上多画两幅拿出来卖。”
锦徽笑了:“刘大师是看不上我的。”
易舷收好卷轴放在盒子里:“你的书房已经收拾完了?”
锦徽点头:“收拾好了,明天我就要准备画画了。很久没有画,手都快生了。”
“我听叶枝说你没有系统学过画画,要不要请个老师?”
“你有推荐?”
易舷想了想说:“艺术中学有一门国画课,请的是有名的老画师授课。我们可以请他来家里授课。”
锦徽更想坐在教室里听老师授课,可惜她没有这个机会。
锦徽给易舷看自己的右手,得意道,“我不敢说我是覃城第一,但是覃城第十我还是可以拼一拼的。不过我现在更想找到我的风格,不受老师约束。。”
“好。那我们覃城第十要怎么处理这幅画呢?”易舷指着桌上的画轴。
扔了可惜,挂上不值当。
锦徽碰到难题。
易舷提起解决办法:“放我办公室?”
“商会还是宏鑫公司?”
“公司里吧。”
“那这个可不行。”锦徽收起盒子说,“你易老板的办公室怎么能挂如此俗套的画,别人一进去与你谈生意看到这么一幅瑕疵之作该说你没眼光了。”
“我不懂画,没眼光是可以的。”
锦徽接受不了别人说易舷没眼光,她说:“刘显人有一幅得意之作叫百鸟归山图,得到过老佛爷的肯定,他视若珍宝。坊间传闻这幅画随着庚子年大火烧了,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幅画在刘显人窘迫之时卖给了额娘。”
锦徽陷入某种回忆里:“我九岁那年随额娘和两位哥哥回去过北平一次,将逃走那年没有来得及带走的东西都拿回来了,那里面有百鸟归山图。”
锦徽摇摇头将不好的记忆甩出去,恢复了刚才清明开朗的模样:“你把这画挂在你的办公室,刘大师的画作应该能够撑你办公室门面的。”
易舷顺着锦徽的话题说:“刘大师的如此珍贵的手笔放在我这个庸俗之人手上太浪费了。”
“谁说你庸俗!”锦徽反驳的是这个,“论艺术造诣,百鸟归山图也不过是比普通强一点点的画作,当不成绝技。”
“好,就把它挂我的办公室里,这样……”
易舷凑近锦徽,他是坐着的锦徽站在他身边,易舷靠近她时候微微抬头仰视她如璀璨星耀的眸子,淡淡一笑接着说,“你可以去教我如何看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