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云争输了。
在一场他制造的流言中输给了锦徽对易舷的感情。他了解她,他知道锦徽不喜欢失去,所以他接受锦徽会选择易舷的事实,他以为锦徽对易舷更多的是责任。
可是照片里不是这样的。
照片里的锦徽穿着和易舷一样的睡衣,她被他抱着,被他捧着,被他亲吻着。
佟云争一直忘记一件事,锦徽已经是易舷的妻子,他们有四年的婚姻,四年时间足够让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倾倒。锦徽是其他男人的了,身心早已经交付出去。
佟云争也算赢了。
一场流言证明锦徽对易舷的重要性,这是易舷的弱点,只要他存在,便是他最大的优势。
而当时的易舷呢?
关于那个吻,是易舷先退缩的。
锦徽对谁都很好,这源自于她本性中的善良。同时她也很会忍让,因为害怕失去,在这种随时可能会失去的代价面前,她会一味的退让,不断放低自己的底线。
易舷知道,锦徽不会拒绝他的亲吻,他摸不清锦徽那时的态度是什么,所以担心她的接受是退让和委屈。
而他又是一个贪婪的人,尝过她的美好,一定会进一步的掠夺。这是冒犯,冒犯之后在对她做出类似的事便是欺负。
易舷做不了欺负她的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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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军的内部矛盾越来越大,甚至上演了一次意见不合拳脚相见。
秦煜和苏璜因为军中改革的分歧大打出手。秦煜是个打架的好手,一场架下来打得苏璜鼻青脸肿。苏璜比秦煜军衔高,给了秦煜不小的军法处置。
两方都不见好,再加上陈年旧怨,每次见面两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南北两边都有动作。
杜横秋接到黎军少帅的提议暂且和平,与西北那边联系上,一同观察局势。
针锋相对期间,覃军也发生了一件喜事。平城督军冯胥的大女儿出嫁了,虽然是典型的军商联姻,但是冯大千金与夫婿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修成正果。
锦徽无法到平城庆贺,请秦煜帮忙带去一个大红包。她还听到电话那边王新筠说教秦煜,说他什么时候给她带回来一个儿媳妇之类的话。
秦煜一边跟锦徽说话,一边回头跟老妈喊这事急不得。
哪知王新筠却突然大声说,她看钟记者就不错,吓得秦煜急忙挂断了电话。
锦徽无话可说,放下电话听筒,继续听丁叔说他探亲的事。
丁叔的探亲计划本是一个星期,后来碰到族中长辈过世、族中又添新丁的喜忧之事,将探亲假延长至一个月。他延长不要紧,要紧的是易公馆没有丁叔的安排乱了一阵子。锦徽没有王新筠治理家务的能耐,没了依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亏有易舷在,才没出什么大乱子。
家里没有乱子,外面有一些。
北平那边传来一个消息,紫禁城里面发生了一些事。
然而在巨大的时代浪潮中,那一方小天地早已经不足轻重。
沪城里文化激荡,各种思想交织袭来充斥人的神经大脑。其中有一个名叫上南会的民间组织正在沪城中深深扎根。上南会奉承“乱政之下人民苦矣,外有攘乱内有不平。求生者需自立、自强、自信,不生者可怜、可恨、可悲”,信仰即是永恒。
如今上到政府要员下到平民百姓,人人谈局势。
上南会的口号一出,与如今流行的文化改革,文字力量有几分相似。其鼓舞人心的力量很快击中年轻人,尤其是有远大志向,想要为国为民出力的年轻学生。
锦徽很认同上南会的前一部分口号,外有强敌,内有贼寇,高位者的竞争要底层百姓为其受苦买单,简直毫无道理。可是她并不认同后半句话,不生者为什么就是可怜、可恨、可悲?是他们不想生存吗?
要孩童去与大人争抢?还是要下位者与强权者争夺?亦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与手握枪支弹药的军阀比个高低?
大家都需要承认,有些人天生处于劣势,他们的艰难生存是被动,无法选择的。
谷萍也觉得上南会的口号有些片面,但是她承认思想具有局限性,需要集思广益才能健全思想。
她问锦徽要不要入会,她已经准备申请入会了,依托信仰健全思想。
不仅是学生们,很多企业的年轻员工也都在这个会里。
好一个高知识分子的集会,这等集会的含金量怕是整个沪城都难以企及。
锦徽问了易舷,在她眼中易舷就是最高级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比自己的更广阔,比起毫不了解的上南会,她相信他。
易舷给她一个很明确的答复:实业者不靠信仰。
信仰就是相信自身以外的东西,神明、力量、宇宙之无穷大。而实业者,时常躬身于现实,与人、自然、金钱为伍,应付这些更需要从内而外激发自己的潜力,保持自己的克制,以自己为核心,以自己为引导走向自己要走的路。
易舷的信仰是自己。
锦徽的信仰呢?
她想了一会。
屋外阳光灿烂,街道两旁的枝柳抽芽。树下有一对母女停下来,母亲蹲下给女儿重新正了衣领,小女孩揪着麦芽糖上的糯米纸含进嘴里。
街边叫卖声隐入电车的轰隆声,黄包车夫等着电车驶过,拉车横穿马路。车上是一个中年男子,提着皮箱很着急的样子。
这是沪城繁华的地段每天要上演的一幕。
在锦徽看不到的地方,在沪城穷困之地,污水浸湿地面,老鼠横行,脏兮兮的小孩正在捡今晚可以填饱肚子的残羹。
好的与不好的,一起构成芸芸众生相。
锦徽突然想通了。
世上没有神明,她不需要信仰。她脚下的路,她身边的人,她做的决定都由她自己选择。
上苍,没有救过她。
自我,不是她最终的追求。
她所向往的是区别于现在的另一个世界。
那会是阳光普照,万物生机,所到之处欢声笑语的世界。
那时候的世界或许没有她,但不妨碍她对百年之后的期待。
芸芸众生并非谁都有信仰。
锦徽为什么要追求这个?
她只是希望可以天天有糖吃,每天有人对她说早安和晚安。
她所求的不过是离开她的人平安,留在她身边的人幸福。自己安安稳稳过一世,尽一点力留下一点痕迹。
无关信仰,只尊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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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南会借用沪城大学的礼堂进行一次演讲,演讲的内容是“政局因谁而乱”。
如今思想解放风气正行,报纸、文学刊物上都有很多的思想者发出不同的声音。但是如此直白的谈论实时政局并不多见。
锦徽和叶枝被谷萍拉去一起听。
礼堂坐满了人,因为有谷萍提前占座,锦徽和叶枝顺利拥有了座位。
周围大多数是沪城的大学生,锦徽和叶枝都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尽量不说话。
谷萍说今天上南会的演说人是一位老熟人,锦徽问她是谁,谷萍还卖了一个关子,说看到后一定惊喜。
锦徽对演讲的内容并不关心,她的好奇心全在一会要出现的演讲人身上。
不多时,礼堂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叶枝被气氛所动,不得不跟着鼓了两下。锦徽则是把目光挪向台侧,终于看到有人走上来。
“还真是个熟人。”叶枝看向身边的锦徽。
熟人已经站在台上,长衫穿身,长身玉立,未说话前他向所有人鞠躬,又引起更大的掌声。
锦徽另一边的谷萍说:“锦徽老板,你看是不是老熟人?”
实在是不能再熟的老熟人了。
邹正川,学成归来了。
关于演讲的主题锦徽没有听进去多少,旁边的叶枝更是没心思听。
谷萍拿过叶枝一直用笔记录的本子,本以为叶枝是在记录演讲内容,现在一看却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叶枝,你记得都是什么呀。”谷萍明显觉得叶枝错过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说。
叶枝抢回本子,在一群学生之中毫不在意地回复她:“采购经费呀。我又听不懂邹老师说的什么,还不如干点自己能干的事。”
周围有人看过来,瞧见叶枝一副粗俗的模样,这里不是菜市场,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谷萍也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目光,叉着腰回头喊:“看什么看,没见过沪中机械厂的厂长助理嘛!”
沪中机械厂在沪城小有名号的主要原因是机械厂的老板是锦徽。如今的年头,兴办工厂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经营重工业工厂的老板不多,尤其还是一位女性老板,肯定更会引人注目。
周围的人立刻换了眼神,向这边微微点头后陆续离开。
谷萍为叶枝说话,叶枝收好笔和本子对她说了一声“感谢”。
这时邹正川已经解答完学生们的问题,向锦徽的方向走过来。
“易太太。”
锦徽向他微笑:“好久不见。”
谷萍不耽误锦徽和邹正川叙旧,找个借口拉着叶枝跑了。
难得来到沪城大学,锦徽和邹正川一起走在沪城大学的校园里。
三年未见,曾经的师生早已经变了些许模样。
邹正川戴上了眼镜,儒雅之风比之前更甚。他在台上演讲时,自信昂扬,字字铿锵有力,像是能把这个世道砸烂。
反观锦徽呢。
娇艳的花朵总在最好的年华绽开,她比以前更加明艳,好看的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邹正川不知怎么,竟然产生一种自豪感。
毕竟做过锦徽的老师,看到锦徽获得今日的成绩,衷心为她感到开心和骄傲。
今天锦徽才知道邹正川是上南会的创始人之一,早前在北平和天津活动,颇有影响力。去年年末,上南会沪城分会成立,邹正川于上周回到沪城,马不停蹄地开展沪城分会的运动。
锦徽问他:“有回家看看吗?”
邹正川苦笑一声:“父亲去世了,弟弟妹妹们已经成家。我现在是真正的孑然一身。”
锦徽为邹正川父亲的去世感到遗憾。
“不过这样也好,革命需要我一无所有。”邹正川说。
锦徽想到上南会的口号,点头说:“上南会的口号很响亮。”
“你听说了?”
“谷萍对我说过。”
邹正川笑说:“刚才在台上看到你,我以为是我眼花了。你还是喜欢接触新鲜的事物。”
锦徽说:“我只是不想被时代抛弃,被迫活在迂腐下而已。”
“想要入会吗?我可以做你的引荐人?”邹正川停下来与锦徽正式邀约,“会内不仅有学生和年轻人,还有很多商界同仁。我想你们会有很多话题可以说。”
沪城大学的门口来往人多,很多是刚刚离开礼堂的人,还有不少人聚在一起继续讨论礼堂演讲的主题。
黑色的汽车停在马路对面,车上驾驶位走下一个男人。他的白色衬衣被春风吹得鼓起,衣袖挽到小臂处,双手环抱靠着车看向这边。
锦徽看到他,冲他微笑,话是对邹正川说的:“经营机械厂的一年多时间,我学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知识。十个普通人的意见不如一个专家的提议,我身边已经有一个很厉害的专家了。”
邹正川顺着锦徽的目光看到马路对面的人,是啊,整个沪城商界有谁比锦徽的丈夫更有发言权。
邹正川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支笔和本子,他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到锦徽:“我的电话号码。”
锦徽开他玩笑:“我不需要语言老师了。”
这样的锦徽很少见,邹正川被她逗笑了:“就当我想攀附锦徽老板了。”
锦徽收下写有邹正川电话的纸与他告别,走出沪城大学的大门,过了马路停在易舷面前。
“你怎么来了?”她问。
易舷看了一眼还在门口的邹正川,垂眸看锦徽,拿过锦徽的手袋说:“叶枝给家里打电话,她和谷萍要回机械厂,让丁叔接你。正好我在家,就直接过来了。”
绕过车头,易舷给锦徽开车门,锦徽坐上车问他:“机械厂有事吗?”
“没事,我想她们是给你和邹正川制造机会吧。”
“制造什么机会?”
“应该是师生叙旧。”易舷绕回去坐进驾驶位。
这辆车是新入手的,锦徽第一次坐副驾驶的位置,习惯了老车老位置的锦徽,对新车还有点不习惯。不过这时候的锦徽没心思去适应新座椅,等到易舷上车对他纠正:“你不要乱说,我和他就是偶遇。”
易舷噗嗤一声笑了:“你当我心眼儿多小啊。”
难道不是吗?
易舷那会儿对邹正川有多不爽,她都懒得说。
“不过你怎么在家?”
易舷当真是服气锦徽的记忆力:“今天是我休息日,我们说好一起到郊外开车兜风的。”
“……”锦徽理亏。
易舷抱怨:“对我上点心好不好?亲爱的锦徽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