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不明白易舷为什么同意给上南会的金先生提供场地。
他极少参与这种活动,而且他并不喜欢上南会,对邹正川的态度也不是很好。
锦徽只能怀疑,是金先生给易舷提供了什么利益,或是易舷很欣赏金先生。
易舷和邹正川的见面是易舷提出来的,他需要邹正川给他一个解释。可是邹正川能给他解释什么呢?受害者是他,他在易舷面前表现出的虚弱不像是假的。
锦徽在邹正川的病房有些坐不住,邹正川在与易舷打着太极,话里话外是说上南会的影响力太大被反对的人盯上,他怀疑复辟组织残余做的。
自从上次慈善酒会之后,彭诚依旧采取杜隽留下来的指令,对反军阀、拥护复辟的势力继续打击。
锦徽心里清楚,这里面有佟云争的谋划。可是她找不到佟云争谋划的证据,连怀疑都无法对别人说,担心对方反咬他一口。
锦徽后知后觉佟云争为什么敢对自己说出他的野心。一是他做事不留痕迹,二是锦徽踌躇之间没有及时揭发他,会被人扣上与他同流合污的帽子。
佟云争强行把她拉上了贼船。
邹正川还在说上南会的遭遇,他认为这些残余盯上了易舷。原因无他,易舷是锦徽的丈夫,锦徽才是他们想要的核心。
一个在沪城商界举足轻重的贵族格格,是以德意志为首被其他各国法租界认证的贵族代表。
锦徽是旋涡的中心。
锦徽不想听邹正川对自己的出身大谈特谈,但又不好干扰易舷对上南会的判断。她要出去透口气,她看向易舷。
易舷说:“我一会儿去找你。”
到了慧文医院肯定是去看方小石的,易舷不想让锦徽去,但还是带她来了。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他就带她来了。
方小石是第一次接受那么多警察的盘问。
他躺着也不是,坐也不是,身上的伤口牵着皮骨疼。面对易艋,他又将自己昨天看到的一切说了一遍,末了,他补充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警察。”
十三岁的孩子,面对警察这么大的压力,无论如何也不敢撒谎。
易艋觉得自己有必要查查昨天所有提供证据的目击者是否是真的目击者。
杭瑾一直在病房坐着。她是方小石的主治医生,她有保护自己病人的责任。
看见锦徽停在门口,杭瑾向她点了一个头。
锦徽走进来轻声问:“怎么样了?”
杭瑾向屏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只见坐在病床上的方小石用力的搓手,肢体表达他的极度紧张。
易艋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看到锦徽。
他请锦徽出去说话:“我很抱歉,这个孩子在警察厅遭遇了暴力殴打。”
易家人都有一个特别好的特点,他们会承认错误会主动道歉。这源于他们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以及刘五小姐的言传身教。
锦徽说:“不是你的问题,是警察厅看守警察的问题。我希望,我能得到他们对我的解释。”
“他们会的。”易艋说。
锦徽记下这笔账,她更关心码头的动乱与方小石的关系。
易艋简单概括了一番说道:“如果方小石说得是真的,他将是唯一一个目击证人。他很重要,我们警察厅会留他做关键证人。”
“我不信你们。”锦徽说。
易艋对锦徽的话感到意料之外,他看她。
锦徽说:“我会把方小石带在身边,你们想要继续了解,可以随时来找我。”
易艋说:“我理解你的担忧,不过方小石不能放。”
“他是证人,不是犯人。既然你们保护不了证人,我不介意帮你们。”
“易太太想要强权施压吗?”
“你就当我强权施压吧,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嘛。”
锦徽对现在的警察厅非常有意见,吃着百姓的粮米,不为无辜百姓们着想。
锦徽厌极了这个吃人的时代。
锦徽想带方小石离开,她将自己的想法对易舷说了。意外的是,易舷爽快地答应,并且将他安置在红叶帮在沪城的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锦徽有些不明所以,易舷对她解释说,这孩子很重要不能出差错。
锦徽不明白方小石是很重要,但也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情况吧。
当天下午,胡厅长亲自到易公馆来解释昨天方小石被殴打的事,才知道是警察厅内部的人为了获取高额悬赏金,套出了方小石的话,要通过监狱里的暴力行为将方小石处理掉,他们独吞悬赏金。
锦徽听完整个人都在发抖,为了悬赏金就要杀害一个孩子都是生命,他们简直可恶到了极点。
同时,锦徽还得知了另一个消息,孤儿院闯进了陌生的人,幸亏孤儿院旁边就是沪中机械厂,凡妮莎一声大喊引来不少工人帮忙,这才让那几个陌生人不敢轻举妄动逃之夭夭。
他们是来找方小石踪迹的。
锦徽意识到易舷的话没有错。
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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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记酒庄内的一个包厢内。
金先生品着香醇的红酒,听留声机里的西洋钢琴曲。他的手指随着悠扬的钢琴声随意敲点桌面,每一次的敲打都能对上钢琴曲里的琴键声。
他是一个还算合格的钢琴爱好者,谈不上琴艺有多高超,足够自娱自乐给朋友演奏。
易舷进来时,金先生已经喝完一杯红酒。
他的酒量还不错,一杯酒不够让他面红心跳。见到易舷来,他轻轻笑了一下:“还以为易会长不来了。”
“金先生主动送上门,我怎么会拒绝这份好意。”
易舷刚落座,有人送来煮好的凉茶。
这是酒庄开发的新凉茶,易舷尝过觉得味道不错,让外面的人再准备一份,趁着味道好的时候送到易公馆给他的太太尝尝。
金先生说:“易会长很疼爱易太太。”
易舷没有回答他,疼爱锦徽是他的事,不是做给别人看的。
“金先生配合邹正川演了这么一出大戏,现在又将我拉入其中。如果金先生不能给我我想要的利润,码头这场动乱,我会原原本本还给金先生。”
金先生说:“易会长放心,我答应你的,肯定会做到。”
两天前,金先生找到易舷要租用宏鑫的码头,易舷是不同意的。
然而金先生却告诉易舷一个天大的消息。
上南会组织内斗,在沪上南会不满总组织安排,有独立经营的态势。金先生之所以能够取代邹正川,完全是邹正川的筹谋。邹正川想要独立发展关系,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扩大自己在沪城影响力上。
邹正川想在沪城闹出大动静,必须要选择一块大地方来制造舆论。他想制造出一场动乱,如果能拉沪城大人物下水则是更好的效果。
金先生把邹正川的计划一五一十的告诉给易舷,易舷对金先生的话颇有怀疑,但还是在其中听明白了一件事。金先生与邹正川意见不合,借由邹正川的计划,反将他一军。
这是上南会的事,易舷不会掺和。
但是金先生却告诉易舷一个秘密。
在沪上南会的背后有一个非常神秘的实际操控人,至今他也没有找到这个人是谁。不过从现在的种种迹象表明,此人蕴藏着一个巨大的计划,似乎关系到前王朝。
与前王朝有关的计划除了复辟,易舷想不到别的。
他面上不显,心里开始为锦徽担忧。
他尝试说了一个名字。
金先生诧异,表示自己从未将此人联想到一起。
锦徽是易舷的弱点。
他帮助金先生完成他对邹正川的反计划,算是以身入局。然而易舷不能真的陷入棋局之中,他要金先生给自己输送利益。利益是他的酬劳,也是他将来面临猜测舆论时用来反击的证明。
沪城中有一处化学制药厂,金先生同意将此处作为酬劳免费送给易舷。
今天易舷就是来收场子的。
金先生早就把准备好的转交手续给到易舷,易舷看了合同,当场签下了名字。
“据我所知,这个厂子的原老板到北平去了。”易舷说。
金先生说:“易会长认得原老板?”
“不认识。不过是调查一个人而已,还是轻松的。”易舷注意到这份转让合同里关于地契的一部分,他合上所有纸张,将地契掩盖起来。
“不知道金先生知不知道新覃军手里有一处铁矿?”易舷问。
金先生不知:“哦?江东两地还有铁矿?”
“不在江东两地,在东北。”
“铁矿值金银,这么重要的物资远在东北,对新覃军来说不是好事。”
“有总比没有好。”易舷意味深长道,“只要运费充足,宏鑫公司的船愿意为新覃军做事。”
金先生笑着点头:“是啊,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易舷见金先生要喝酒,提议让他尝尝凉茶,金先生喝了,喉头涌过一股甘甜气味。爽气入胃,整个人清亮了不少。
易舷冷不丁来一句:“金先生是北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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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杀方小石。
红叶帮已经抓到了两拨刺客,经过审问,来自上南会。
方小石认出了动乱现场持枪的人,上南会是不会让他指出凶手,所以先下手为强。
邹正川自导自演的苦肉计迟早会被揭开,现在不是时候。
易舷对锦徽说了自己和金先生的合作,但他抹去了上南会背后所谓的前王朝秘密。对他而言,在他还没有理清头绪之前,任何可能存在的危险都不能摆在锦徽的眼前。
锦徽听完后笑了又笑,多少无奈在这个笑声中难以释放。
为了保全声誉,拿一个孩子的性命做垫脚石,这还有王法吗?
对啊,这个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王法了。
谁都要当王,谁都有自己的法。
唯独无辜的普通人没有。
现在的她也是有权有势的这群人里,她是不是也可以称王,拉起一支队伍,建造她想要的法?
锦徽很难过,她躺在床上,脑子里全都是覃军以前的枪炮声。
那时她在靶场看秦煜和载凡练枪,他们刚从北平回来,受到巨大的精神冲击,每天在靶场用发射子弹来发泄他们心中的苦闷。
秦煜说他看不懂是个必须要同胞相残的世界。
载凡却说,秦煜迟早会走上这条路。
秦煜的路是身不由己的路。他姓秦,他的父亲是秦霹雳,他是覃军的狼崽子,将来必定要主动拿枪对准自己的同胞去抢地盘。
载凡不是,他是从国破山河里走出的时代旧人,炮灰轰开过他的家门,他比更多的同龄人提前知道什么是耻辱和悲愤。
时代的号角要每一个人都弃笔从戎。只有他扔掉手里的枪,准备先去走一条泥泞的路。
这条路应该很难,不然他不会不回来看妹妹一眼。
锦徽忽然很想他,想他想的几乎夜不能寐。她甚至想拜托易舷帮她查一查载凡的踪迹,哪怕他死了,也要知道谁给他覆上一抔黄土。
可是锦徽不敢。
她不想因为自己幼稚的想法去阻拦他前进的路,她更不想证明自己的胡思乱想是对的。
她翻身,一条手臂从后面搭在她的腰上,轻轻的。像是对待一个易碎的物件,小心呵护着。
易舷凑过来,将她安稳地圈在怀里。他的呼吸炙热,锦徽后面的脖颈已经开始发烫。
她知道,他没有睡。
外面雷声滚滚,他不敢睡。
她心里感叹,今年的暴雨好多啊。
“允谋……”
易舷的手臂紧了紧,唇几乎贴在她的脖颈,慵懒沙哑的发出一声:“嗯?”
“ 我想家了。”锦徽说。
易舷缓缓睁开眼睛,他很想说这里就是她的家啊,可是他心里清楚锦徽说得是哪个家,只能咽下从心底翻出的苦味。
“明天我们就回。”他说。
锦徽想了想,翻身环住易舷身体,整个人不断地往他的怀里钻,只有这样她才能抵消掉对失去亲人的思念和痛苦。
她又说了一遍:“易舷,我只有你的了。”
易舷抱紧她,亲吻她的发顶,温柔地说:“我一直在呢。”
“易舷……易舷……易舷……”锦徽不断轻唤他的名字。
易舷,她的丈夫。
易舷不厌其烦地回答她:“我在呢……我在呢……我在呢……”
“允谋……”锦徽的头埋在易舷的胸口处。
她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想接下露西娜的请柬。后日的德意志公使馆,我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