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霹雳去世后,锦徽很少穿袄裙。
她的所有袄裙都是王新筠帮忙准备的,准备的方式是秦霹雳满城找最厉害的制衣师傅来做裁剪。
锦徽的袄裙都是世上独属于她的独一无二,承载着姨母和姨父对她全部的爱意。
现在在这场宴会上,穿着袄裙的东方面孔同样只是她一个人。
露西娜与她做贴面礼。
上次见面还是剑拔弩张,这次见面却是亲昵非常。
锦徽配合着与她表面和气,举手投足间却展示出她独有一份自信。
这份自信来自她的出身,她的经历,她的现在以及她绝不轻易服输的未来。
曾经的富贵格格在这场宴会中展示出她与生俱来的贵族傲气。
父母给她的骨血终究会再开出一朵绚烂的花,是父亲的荣耀,是母亲的万千风光。
露西娜延续罗尔对满清贵族的政策,奉锦徽为座上宾。
不仅是锦徽,佟云争也获得了相同的待遇。
觥筹交错间,佟云争问锦徽最近可还好。
码头的动乱被报纸大篇幅报道,易舷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坊间对易舷的看法多种多样,但是在商界,对易舷的看法只有一样。
愚蠢。
易舷办了一件大蠢事。自己的码头因为上南会被闹过罢工,现在又支持上南会举办活动。
这是在欺负人,易舷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事实上,易舷不仅咽了,还全部吞入腹中。这让给很多人摸不着头脑。
佟云争一直猜不透易舷的想法,但他足够了解锦徽。她想从锦徽这里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锦徽现在好像并不想聊让她烦心的事。
锦徽拿着酒杯,酒杯里的酒没有喝过一口。
这里的宴会没有果汁,挺令她失望的。
“你和庄天贺的关系是不是很好?”锦徽忽然来这么一句话。
她看向不远处,佟云争也看过去。只见西装革履的庄天贺正在与露西娜交谈,他的旁边站着一位清冷的美人,正是庄太太。
论亲疏远近,露西娜绝对更欣赏庄天贺和庄太太。
早上,锦徽问易舷要不要与她一起去,毕竟露西娜是他的老师。
易舷没有陪她过来,他有比故人相逢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算不上很好,有过共同利益。”佟云争与锦徽玩阳谋,这方面他向来坦诚。
“如果有一天,我与你有共同利益,你是否会帮我铲除掉庄天贺?”
这话放在易舷身上是一种理所当然,可是从锦徽口中说出来就有些瞠目结舌。
单纯天真的锦徽,怎么能随口说出铲除别人的话。
佟云争终于意识到,锦徽真的长大了。不是从女孩变成女人的长大,是对谁都包含善念到善恶分明的长大。
她向来记仇,但她足够忍耐。
佟云争已经预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是她铲除的对象。
“我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利益?”他问。
从观念开始便是不和,商会的对抗,生意的抢夺,他们还没有成为死敌全靠以前的一点情分撑着。不过这份情分太过脆弱,一旦触碰到某一方的底线,他们之间也会演变成杀人见血的程度。
锦徽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我还没想好。”
她要走,佟云争留住她:“你知道庄天贺为什么会回来吗?”
“他是商人,不过是为钱为利。”
“还有呢?”
“还有?”锦徽回身看佟云争。
她思考,该不会是为了人吧。
“还有你的丈夫。”
锦徽:“……”
得,还真是为人来的。
锦徽和佟云争是站在大厅的角落,这个地方最大的优势是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全场动静,最大的劣势是这里的光线不比别处亮,看到一对男女站在这,总会引人看一眼。
佟云争不在乎,凡是有人看向这边,他都会举起酒杯向其示意。
锦徽比佟云争在乎一点,她是有夫之妇,丈夫的颜面她还是很在意的,所以正好站在光下,让谁都能看到她,让谁都可以与她打招呼。
佟云争放下酒杯说:“你知道你丈夫和庄太太的风流事吧。”
“是过往。”锦徽纠正。
佟云争笑了:“你不在意?”
锦徽说:“允谋也知道我们之间的过往。”
“他在意吗?”这是佟云争私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锦徽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因为易舷很在意。
刚开始锦徽不明白易舷为什么如此在意。她的想法很简单,自己都和他成婚了,人是他的,心是他的,他为什么看佟云争还那么不顺眼。
当她看到庄太太后,她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毫无理智的在意他的过往。那个女人拥有了易舷最脆弱最不羁的人生,这是锦徽从未见过的易舷,她怎么可能不在意。
锦徽收起飘远了的思绪,她说:“我知道庄天贺对允谋动了手脚,他好像很自信。”
佟云争说:“庄天贺在海外金融市场有些名气,不然他也不会被南边请过来做顾问。他敢回来,除了名利,还想在同一片市场上战胜易舷,战胜自己太太的前任男友,是一种很大的荣誉感。”
真是幼稚。
锦徽忽然没好气地说:“你视我的丈夫为仇敌,是不是也想战胜你未婚妻的现任丈夫,来获得荣誉感?”
“你的举一反三学过头了。”佟云争当下否认,“战胜他,我才能拥有沪城的商业大权。明白吗?”
话是这样说的,佟云争却没有直接否认锦徽的话。
他确实对锦徽有私心,当年的自己被锦徽捧在手心里,这种感觉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幸福。他现在很嫉妒易舷能够被锦徽满心满眼的拥护着,因为他知道锦徽爱人有多强烈。
然而佟云争不后悔当时的不辞而别。那是他的机会,他必须马上离开奔赴有希望的未来。锦徽是个好姑娘,但是再好的姑娘都不能排在他的宏图之前。
锦徽不与佟云争再讨论易舷,她还在继续看庄天贺和庄太太。
男人握着女人的手,女人挽着男人的臂弯。
俊男美女,般配登对。
庄太太正抿嘴笑,抬头正好看见灯光下的锦徽。
两人四目相对,周遭的一切忽然暗下来,只有她们彼此能看见对方。
锦徽晃着杯中的酒,液体不安分的晃,好比她此刻不平的内心。她忽然生出一种邪恶来,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与佟云争共谋一个利益,她想对付庄天贺和庄太太。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欺负过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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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舷的化学制药厂筹备的很快。
祁南得到消息的时候,制药厂已经准备开业大吉。
当他驱车急忙赶到时,制药厂的门口刚刚放完一挂红鞭炮。宏鑫继轮船公司、纺织厂、百货商店、酒庄之后,增加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制药厂。
覃城纺织分厂因为是覃军的重要物资,处处被黎军设限,易舷因此很被动陷入不小的麻烦中。现在同为重要战略工业的制药厂横空出世,轮到易舷来卡别人的脖子。
为了这一天,易舷除了锦徽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以往积攒的窝囊气,在今天全部撒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祁南站在厂房门口惊了又惊,他捶胸顿足,怎么自己就没有察觉到易舷的动作呢。他明明在沪城商会中笼络到了关系网的,怎么还被易舷钻了空子。
这个停业的制药厂他一直在暗中协调,因为联系不到制药厂背后老板计划一直搁置。如今,制药厂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换主了,他怎么能不急。
易舷装作不知道祁南的苦闷,上前与他握手表示欢迎祁部长莅临。
祁南硬着头皮说恭喜,想跑的心极其强烈。
易舷却笑说:“真是怕有人给我一刀啊。”
祁南听话后讪讪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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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从公使馆出来,看见在马路对面停着一辆熟悉的车。
气候闷热,后座的车窗是落下的,易舷坐在那里闭眼休息。许是受到了感应,他睁眼侧头,看到了锦徽。
锦徽今天看起来很富贵,她没有选择她喜欢的珍珠饰品,戴得全是珠宝首饰,配上她宝蓝色的袄裙服装,一整个珠光宝气。
很遗憾,今天为了制药厂开业的事,易舷没有穿长衫。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他们夫妻二人第一次在装扮上没有统一。
锦徽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房屋门口与庄天贺说话的露西娜。她快走两步过了马路,不想让露西娜看到易舷。
“允谋。”锦徽上车直接给易舷一个热烈的拥抱。
她的爱永远都那么炙热,从不掩饰。
“允谋。”锦徽鼓着下颚对他娇气埋怨,“我饿了。今天是德系菜,我没吃多少。”
易舷趁机去捏她鼓起的下巴,什么都依她。
“去旭华饭店?”
锦徽摇头,搂着易舷的手臂靠着他的肩膀说:“我们去酒庄吧,上次送家里的凉茶特别好喝,我还想喝。”
“行。”易舷握着锦徽的手,轻吻一下她手背,指挥司机去酒庄。
佟云争望着锦徽的车子离开,他看到了刚才的场景,他听不到锦徽和易舷说什么,但是从锦徽扬起的笑脸他就知道,锦徽是开心快乐的。一整天,她只有现在看到易舷才发出来自内心的喜悦。
他听到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庄太太正向他走过来,停在他身边。
她没看到易舷来接锦徽,她只是单纯的想与佟云争说几句话:“你与易太太是老熟人吗?”
佟云争与锦徽以前是未婚的关系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锦徽没有外说,佟云争更没有将这种关系当作可以牵制锦徽的手段。
当年苏璜对锦徽有非分之想时,佟云争没有说,静看苏璜如何闹笑话。
现在锦徽在沪城名利双收时,他也不会说,他太知道一段桃色新闻如何毁掉一位优秀的女士。
锦徽永远排在他的野心之后,但她也永远排在其他事情之前。
是感情吗?佟云争一直不确定,只是每次想起年少时,一个小姑娘总是围绕他脆生生地喊他“云争哥哥”时,他就会得到片刻的心安。
“对手算不算熟人?”佟云争还是隐瞒了这段关系。
“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交谈,我会担心。”庄太太说。
佟云争问:“担心什么?”
“你与天贺合作时没少压制沪中机械厂,我在担心你和锦徽合作,会不会反咬他一口。”
庄太太的头脑转得很快。结婚之前,她是就读于名校的高阶知识分子,也是露西娜的爱徒。只是这些年站在庄天贺的背后,很多人差点忘了董长青也是一号人物。
庄太太的直言让佟云争觉得好笑:“我是狗吗?还反咬一口。反倒是你的丈夫,先是美利坚公使馆的贵客,现在又是德意志公使馆的座上宾。他想动我,才是最简单的。”
“你的背后是日本商会,他动不了的。”
“不好说呀。”佟云争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扔下一句,“与其担心我,庄太太还是好好提醒一下你的丈夫。风月场合,少去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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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庄里有钢琴声流出。
为了迎合外国人的生意,易舷专门腾出一座二层楼装饰成西洋风,偶尔会请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来现场演奏钢琴等西洋乐器。
此时,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子坐在漆黑的钢琴前,优雅地弹奏钢琴曲。她的琴技没有办法与厉害的钢琴师比,但在锦徽这样的外行人眼中已经足够优秀。
酒庄以酒为主要经营,但也有茶、咖啡等饮品。想喝这些,来到西洋楼最为合适。
刚喝完凉茶的锦徽要了几瓶果汁,吃着美味的食物,隔着围栏向楼下大堂看去。
琴声悠扬,女学生柔软的发随着吹进来的夏风微微扬起。
如果自己年轻个十岁,她肯定从小也学习一门西洋乐器,锦徽想。
现在她就不学了,每天要跟易老师学做生意,她已经快崩溃了。
易舷上了楼。
刚刚有人通知他,有贵客上门听闻易舷在,说什么都要来见一见。易舷不想让锦徽不自在,所以自己去见他们,只能暂时留锦徽一个人坐在这里。
“吃饱了吗?”易舷坐在锦徽的对面,看她面前碟子里的食物都已经快吃完了,叫来应侍生再准备一份。
锦徽对食物向来来者不拒,没有阻止易舷。
锦徽给易舷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葡萄汁,剩下的葡萄汁倒进了她的杯子里。她持杯对易舷笑眯眯地说:“还没来来得及恭祝易老板新开厂,祝我们易老板财运亨通。”
易舷对来自锦徽的恭喜很受用,他拿起杯子与她的相碰:“谢谢锦徽老板。”
锦徽将葡萄汁一饮而尽,易舷配合她也喝下所有的果汁。
锦徽还对易舷嘻嘻笑。
易舷轻咳一声,解开自己的衬衫袖口的扣子,叹了一口气:“锦徽老板又想打我什么主意啊?”
锦徽摆手:“说什么呢……什么叫打主意啊……”
她不承认。
易舷挽好袖口故意逗她:“我的时间很宝贵,我只给你三个数,三……”
“我亲爱的丈夫。”锦徽可会看形势了,不等易舷倒数完立刻握住他的手,“我能插个队,提前用你一条航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