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所有的前期准备工作皆已完成。
此刻的凤凰山还浸在青云般的浓雾里,倒是将这个山头遮挡了不少,从山脚仰视,竟有些天上蓬莱的感觉。
便是站在羊肠小道上瞧,也看不大清这上头的真章,倒是给了他们一个天然的屏障,好在这凤凰山腹地放手制作火器。
楚念旬正色地看着跟前站了三排的士兵,这是神机营年初才征来的新兵,这会儿倒是正好让他们巡逻放哨。
“你们的任务是守住这个山头,闲杂人等一律不要放上来。若是遇上过路的行人,且给他们指西岭那条羊肠小道,便可以翻过这个山包,也不过只多了两刻钟时间的路程。”
吩咐完了一应事项后,这一百人迅速分成了三个队伍,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边走还边在身旁经过的树干上做下标记。
楚念旬这才转身往他们平日里取水的小溪边走去,待行至跟前,单膝跪在溪畔青石上,怀中的一柄鎏金量天尺划过岩面,对着山包猫下腰去瞧角度。
“背风坡距溪水对岸的那片空地有二百三十丈,可适合起作坊?”
他回身望向跟在一旁的神机营技师老吴,此刻剩余的营中士兵皆准备完毕,就等着他这专业人士的一声令下,便可以开始搭建临时的工坊了。
老吴走到溪边,先是试了试那水的深浅,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用来舂稻谷的水车,顿时双眼一亮。
“将军,这儿正好!”
他们运来的矿石大多都还成块,且含有些矿物杂质,提纯之前,将小块的矿石捣成粉末便是第一耗时耗力的事儿。
若是能再多几个这样的水车,那便更好了!
老吴心中想着,对着楚念旬点了点头,站在半山坡上的韩律立马眼尖地看见,朗声朝着那些探头探脑的士兵吼道:“开工了开工了!砍树编绳提水生火,将你们的本事都拿出来!”
他一边大喊着开工,自己也亲自抡起开山斧劈向了身旁那棵碗口粗的榉木,木屑纷飞中还不忘扯着嗓子回头喊,“老吴!硫磺提纯的陶罐到了,你这法子最好有效!方才我可是跑了十好几户人家,生生将他们装米粮的罐子都搬来了......”
四十余岁的火器匠抹了把络腮胡,声如洪钟:“韩校尉放心吧,我干这个几十年了。二虎子,带人把三号矿洞的硫磺石搬来!”
他身后的八名神机营技师立即四散跑开,有人架起竹制滑轮组,有人调试青铜天平。
老吴从腰间皮囊掏出一本泛黄的《火器图鉴》,纸张的边缘都卷了边,也不知是翻阅过多少回。
他指着其中一页对楚念旬道:“将军请看,这铳管的散热纹得用双螺旋刻法,比单纹能快三成散热。”
楚念旬接过图鉴,指尖划过潦草的批注:“这可是镇南军虎蹲炮的改良记录?”
“正是!”
老吴的铜烟斗在石块上敲出火星,动作娴熟,一丝拖泥带水都瞧不见。
“当年在南越,咱们用这法子把火炮射程提到八百步......”
他突然扯开嗓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兵:“二虎子!磨盘要逆时针转!硫磺粉都撒外头了!”
新兵王二虎吓得一哆嗦,竹筛里的硫磺粉一下没端稳,直接扬了站在边上的刘显满身。
刘显裹着孔雀翎织金斗篷气得直跳脚:“哎哎新兵蛋子小心着些!本官这衣裳值三百两!”
木清欢抱着药箱穿过人群,海棠金簪的流苏扫过楚念旬肩甲,带起一阵银铃般的声响。边上的士兵们皆缓了缓手上的动作,偷偷看她。
“老吴要的七叶莲粉备了十筐,硝石矿洞的防灼伤药囊也分发了。”
她走到老吴的跟前,突然驻足朝着他手里的册子看去,指尖点在一副泛黄的图纸上,“这螺旋纹若刻成中空状,散热能再快两成。只是不知,现如今有没有这种技艺......”
老吴的铜烟斗停在半空,顿时像是遇到了知己一般,双眼放光:“夫人竟懂得冶铁术?!怎知这螺旋管是作何用......”
木清欢打开药箱,取出个琉璃瓶交给老吴,笑着道:“倒不是懂这行,半年前曾给镇上的一个铁匠治过外伤,他手心被烙铁烫出的螺旋伤疤与这形状恰好一样罢了。用这冰肌膏辅以七叶莲,三日便可痊愈。”
老吴连忙接过,像拿着个宝贝似地揣进了衣襟里头。
“哎哎!多谢夫人!”
.......
众人各司其职,这一忙便到了半下午,斜阳刚刚爬过山脊,溪边的几个锻铁炉已然腾起了十丈长的火龙。
老吴赤着精壮上身挥舞着器具,古铜色的脊背还朝下滚着汗珠,便是大冬日的动干出了一股子热劲:“兔崽子们看好了!硫磺石要先用竹筛过三遍!”
他从边上的箩筐里抓起了一块矿石在青石板上敲击,“叮当作响的才是上品,闷声的掺了石膏,将次品都剔出来。”
陈重威在不远处沉默地示范着推磨的姿势,新兵们在他身旁排成了两列,缓缓转动石磨。
韩律已经将柴火都堆了一人高,满满三摞置于边上,这会儿闲得慌,又蹲在磨盘旁便偷抓起了硫磺粉,却被老吴用火钳得手柄敲了敲手背:“韩副将要是没事儿干,去试射场扛靶子吧!待第一批火器制好,还需先校用一番。\"
溪边的火炉旁,楚念旬正研究铳管图纸。
老吴将新出炉的捧来一批,粗粝的手指划过楚念旬正摊开的那羊皮卷:“忍冬藤纹得再深半分,用鹿角刻刀斜切四十五度......”
他转身从炉子中抄起块烧红的铁条,“将军请看,这般淬火能保纹路不裂。”
铁条浸入桐油的刹那,青烟裹着爆鸣腾起,四散溅开,就像是往岩浆中投入了个大石块一般,顿时炸得震天响。
这阵动静将树冠上的松针都震落了些许,百步外的柏树应声炸开树皮。
老吴举着首支虎雷铳大笑:“成了!听这声儿,比那漠北的霹雳炮还脆嘞!”
木清欢刚端了药茶过来,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药碗都脱了手。
楚念旬凌空接住茶碗,滚烫的汤药半点未洒:“老吴,给夫人备个耳塞。”
“得嘞!”
老吴从工具箱掏出了团蜂蜡捏了捏,“掺了薄荷叶,既能隔音又能提神。”
他一边制作着耳塞,忽然发现个偷懒的技师,登时怒骂:“三顺子!火钳要夹铳管尾端三寸处!”
木清欢好笑地看着这厢混乱的场景,决定还是不来添乱了。
她在楚念旬耳边说了些什么后,便领着玉娘将艾草搁在一边,二人转身便朝着下山的山道上行去。
玉娘凑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挽着木清欢的胳膊,二人一边朝着山下走一边咬耳朵:“妹子,我看见周菜菜今早偷偷往韩校尉的行囊塞了荷包吔......”
“啊?”
木清欢愣了愣,竟不知道周菜菜还会做荷包。
她朝着身后看了看,见她们已经远离了工坊走了一段距离,这才道:“韩律也悄悄给菜菜塞了东西呢,我没看清楚是啥,但是瞧着这莽夫倒是难得别扭......”
“你们在说啥?我也听听!”
刘显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见二人打算下山,坐不住的他猛地蹿上来当了个跟屁虫。
也不知是不是这厮的性子就让人难以将他当成朝廷命官看,玉娘到了这会儿也额不怕刘显了,斜了他一眼就开口赶人:“刘大人跟来听甚?都是女子之间说的悄悄话......您还是请回吧!”
刘显正郁闷着,转头灰溜溜地走开,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木清欢叫住了。
“刘大人若是想来,那就带个背篓吧!”
“哎哎!就来就来!等我!”
刘显高兴极了,一下蹦得老高,颠颠往他们的小屋后头跑,没一会儿便寻到了一个半人高的背篓——这还是上回他在木清欢山下的药田里采药用的那个。
玉娘皱着眉头将木清欢往前头拉了几步路:“妹子,咱们去镇上逛,带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作甚?”
木清欢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突然对着玉娘眨了眨眼,狡诈地道:“当然是苦力啦!”
.......
暮色沉沉,忙活了一整日的众人正瘫坐在溪边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营地中央摆开的那几十口铜锅,正馋得不住地咽口水。
木清欢绾起衣袖,海棠金簪斜插鬓边一晃一晃的,伸手又往每个铁锅里撒了一把青花椒。
“玉姐,辣锅用二荆条配汉源花椒,一会儿等汤熬浓了,再下辣椒不迟,至于这清汤,再放些紫苏叶便可。\"
“好嘞!”
玉娘揣着小竹篮,按照木清欢的指示开始往这些铜锅里头添香料,没一会儿,整个山间便弥漫着一股喷香的味道。
韩律扛着整扇的鹿肉窜过来,看着陈重威刀刃翻飞间,肉片如雪花一般,眼中充满了期待之色。
“夫人!这辣度够劲啊!”
他鼻尖沁出汗珠,搓着手正想着要不要偷偷先涮几片肉尝鲜。
“在巴蜀老家,吃这等辣锅还要配冰镇酸梅汤,便是大热天也吃得够劲!”
“配你个头!”
周菜菜端着山菌拼盘挤过来,一脚就毫不留情地踹开他,怒道:“你不帮衬,就莫要在这里捣乱!玉姐的冻豆腐要被你撞翻了!”
玉娘笑着上前揭开陶瓮,乳白色的雾气裹着些大豆的清香,她伸着筷子夹了一块起来瞧,顿时惊道:“果然用硝石制的冰镇过三时辰,下了滚水煮都不会散呢!”
楚念旬从屋后洗了把脸过来,还未换下的玄色中衣被汗水浸出深色水痕。
他捞起片霜降鹿肉在辣锅里涮了三息,又蘸满蒜泥,直接递到木清欢唇边:“先尝尝,火候可对?”
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神机营将士都不往锅里看了,一双双贼兮兮的目光顿时朝着这厢投来,木清欢双颊登时就红了。
“你这是作甚?!”
她架不住楚念许的强势投喂,只得探头咬住肉片,怒嗔:“这么多人看着呢!”
“管他们作甚?这是在我家,还不能喂我娘子了?”
楚念旬放下筷子,面不改色地转身去搬椅子,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叫木清欢气的牙痒痒。
她嚼了嚼这肉片,觉得咸味也差不多了,正要吩咐韩律他们将那些煮开的锅底分发给众人,却又隐约觉得今日这鹿肉好似格外腥膻,配上那半肥半瘦的白花花的油,总觉得腻得很。
木清欢皱了皱眉头,勉强吞咽下了那片肉,着实有些不明所以。
——这头鹿还是小伍昨儿夜里去林间带回来的呢,按理说,应该挺新鲜的啊......
她想了想,便转身往自己吃的那口红锅中多撒了一把胡椒,又喊韩律装了一碗老陈醋来,准备调个酸口的蘸料。
木清欢与楚念旬几人用的这口锅,不同于军营中那吃大锅饭的锅,还是她当初头一回买到牛油的时候,专程去镇上铺子里定制的,就连图纸都是自己绘制的,可谓是别具一格。
一旁的老吴果然就很有兴趣,正带着技师们研究这火锅构造,还煞有介事地掏出黄铜的卡尺量着锅沿。
“妙啊!这九宫格控温法,改日给火炮也做个分温装置试试看......”
韩律从老周家借了陈醋来,经过之时听得这话,顿时就无语地道:“老吴你又想试啥?试一试这锅子能不能爆炸吗?我说你就消停会儿吧!这都吃饭了,还不忘抱着你那些劳什子的尺子到处乱戳......”
.......
许是军营中很少在伙食上有所革新,大部分时候都是吃伙夫用个巨大的锅翻炒出来的大锅饭,许多士兵们还是头一回吃这所谓的「锅子」,只觉得新奇无比,还可以自己挑拣喜欢的菜地进去涮。
所以这一不小心,就吃撑了一片人。
老吴喝得醉醺醺,还不忘了举着铜锅在眼前研究着:“当年给镇北军造霹雳车,都没这火锅得劲!”
他忽然掏出个纸笔,“夫人,这鸳鸯锅的构造可否......”
老吴还没说完话,就被韩律一胳膊锤中后背:“老吴头又魔怔了!别的不说,咱夫人这手艺能在西京开个百八十家分号,大把的银子挣到手软......”
“然后被一众臣弹劾将军府动摇国本?”
木清欢无语地看着这群耍酒疯的人,决心等明日酒醒了自己再同他们说话。
而韩律这话到底也没说完,就被冲过来的周菜菜在腚上抡了一烧火棍。
“让你往我的箭囊里塞酸诗,什么「月下菜菜美」......这都写的是甚?!”
“我是翻了刘半仙给的书......哎哎!别打头!”
“......”
这厢的人一多,木清欢便觉得有些气闷,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阴了一整日,天上正憋着雨的原因。
她从杌子上起身,刚站起来还晃了晃,勉强扶着楚念旬的胳膊站稳,这才取来了几个空的陶罐朝着不远处的神机营那边走去。
“把这些剩余的锅底料先装在罐子里,待山下巡逻的人回来,一会儿再单独给他们开几锅。总不能咱们吃了,却偏偏落下他们吧......”
她将勺子递给一个小兵,吩咐完毕后转身就打算进屋去洗漱,也不同这些人贫嘴了,可这会儿后头的山道上却走来了一行人。
仔细一瞧,正是将山头围起来,在村口站岗放哨的士兵。
眼下还未到换岗的时辰,怎的就先上来了?
楚念旬登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出了什么事?”
他抄起自己的卢龙剑拿在手里,直接就迎了上去,却见那领头的一个小兵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木清欢,小声道:“夫人,那下边来了个青年男子,点名要找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