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游不归去叫云散起床时,得到了她的冷脸招待。
游不归已经习惯了,短短几天的结伴而行,他已经受到了多次的冷脸攻击,前几天因为要赶路,两人都是在马车上将就睡觉的,夜里没有睡好,云散就白天补觉,时不时就靠着游不归睡了过去,然后又被颠簸的路况折腾醒。
刚开始游不归不熟悉她的脾性,在她刚睡醒时给她递了吃食过去,然后被心情很差的云散一把挥开了。
从那以后,游不归就谨记着在她睡觉醒来后不要上去凑热闹的教训,甚至连她睡觉都不去打扰了。
但很快云散又说他不知道叫她起床吃饭,被骂一顿的游不归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以后负责叫她起床。
游不归将提前买好的吃食放在桌子上,等云散洗漱完吃上时,温度刚刚好。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游不归看着她啃着包子,问道。
“你订了几晚?”云散含糊道。
“就一晚。”游不归给她送上一杯水,“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
云散喝了一口水咽下包子,轻声道:“续一晚,我们明天再走,青云宗今天午时开启宗门大选,去凑凑热闹。”
游不归没什么表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云散瞅着他:“不想待?”
游不归垂下眼眸:“你是妖,去那种地方凑热闹太危险了。”
云散才不信他的鬼话:“说真话。”
游不归反问她:“难道不是吗?你一个小妖,修为低下,那种大选肯定是有高阶修士的,在这没人发现你的妖气,在那你还能躲过去吗?更何况还有天行宗和碧水宗的人。”
云散先是对他突然说了一大段话表示惊喜:“真难得,闷葫芦说了这么多话。”
然后道:“游不归,别撒谎。”
游不归闭眼,对她不着调的态度感到无语,半晌,才硬邦邦道:“我们早日到达御灵宗,你就能早日教我剑法。”
云散满意了,这才像游不归的真实想法。
但是游不归到底知不知道,剑法随时随地都能教,关键看她乐不乐意。
不过这些云散是不会告诉游不归的,她只是点点头:“哦,但是我就要去。“
游不归盯着她看了一会,沉默起身,摔门而去。
云散慢悠悠吃完了早点,然后收拾了一下自己,出门下楼。
走出客栈时,游不归正靠在墙边,看到她出来后,又默默跟上,云散憋着笑,找人打听了去青云宗的方向,然后领着游不归出发。
路上她买了两顶帷帽,要游不归跟着戴上:”你这脸挺招摇的。“
游不归一身的秘密,云散实在担心哪天突然窜出一群人要来杀他,去这种修士密集的大选,还是稳妥点好。
游不归想到刚刚的事,忍不住呛她:“你不也是。”好意思说我。
云散戴上帽子,将帷幕放下来,笑眯眯道:“谢谢啊。”
她不跟少年心性的傻子计较。
两人到达会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修士也有,但还是普通人居多,很多都是大人牵着小孩,想要碰一碰运气,但也有坐着轿子的公子哥和闺秀小姐,这些人多半是幼时天赋不够,但家族靠关系弄了点丹药,强行将他们送上了修仙之途,然后再来参与宗门大选。
云散小心收敛着妖气,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避开修士聚集的地方,环视四周寻找着她的目标。
她对大选没有兴趣,如今身为妖族,她很明白自己去参加大选的后果,毕竟她曾经就处理过类似的事情。
她也不是为了天行宗而来,对于这个她曾经的师门,云散感情复杂,还没有做好接触过去那些糟心事的准备。
她来这只是想见一见碧水宗的人。
游不归见她像是在找什么人,于是问道:“你要找谁?”
云散给他形容了一下:“身穿碧色衣裳的男女,最好是头上戴着青玉簪的,如果没有,就找戴着白玉簪的。”
碧水宗的内门弟子都会佩戴白玉簪,而各长老的亲传弟子则会佩戴青玉簪。
云散不知道这个地方会不会有碧水宗的内门弟子,只能碰碰运气。
游不归年岁与云散差不多,身高却比她高一点,他微微踮脚扫视了几圈,终于看到了符合要求的人。
他扯着云散的袖子要她看西南方的一个角落:“那个女子是不是?只不过碧衫外面套着白氅。”
现在正是人间的阳春时节,游不归猜测那个女子想必身体不大好。
云散闻言转首望去,差点以为在做梦。
那个身影?!
“走。”
云散拉住游不归就往那边快步而去,在他们身后,资质检测已经正式开始,所有人都往那边涌了过去。
逆行的他们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出,也引起了那位女子的注意。
云散在距离女子几米远处停了下来,细致地收好自身的气息后,将灵气引到周身覆盖在身上,然后慢慢朝女子走去。
这是她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的妖族藏匿气息的方法,化神以下都是可以瞒住的,只要别靠太近,化神以上也能瞒一瞒。
云散入狱前,好友还未突破化神,不知道现在修为几何,但云散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靠近女子后,云散掀起帷幕,行礼道:“小女携阿弟见过仙人。”
游不归跟着掀起帷幕,一起行礼。
女子面色苍白,一双含情目如烟似水,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女少年:“有何事?”
她站在这偏僻角落,身后只跟了两个普通侍者,没想到会有人发现她,以她的修为,若不是合体往上,绝不可能有人发现她是修士。
参加宗门大选的人很多,像她这般站在角落看着会场的,会被人默认为没有天赋暗自神伤的世家小姐。
但这个少女发现了。
女子轻轻拂过少女的头顶,声音浅淡:“修为不足两百年的小妖?能化为人形已是你的造化,不好好躲着修士,还凑到本尊眼前来做什么?”
游不归喉咙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挡住云散。
“你非妖族,为何与她攀上亲缘?”女子看到游不归,又是一阵疑惑。
云散拦住想说话的游不归,认真看了看女子的面色,觉得好友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往更差了。
女子微微皱眉,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和落寞让她感到不适:“看在你未染杀业的份上,本尊不取你性命,速速离去。”
游不归闻言,伸手紧紧抓住云散,力度很大,想拉着她离开。
但云散的双脚就跟钉住了似的,他拉不动一点。
云散恭恭敬敬又行了一个礼:“仙人听我一言。”
“小女未化成人形时,有幸得过仙人垂怜,彼时仙人身边还有白衣女修相伴,小女铭记恩德,今日偶遇仙人,特来道谢。”
女子微微一愣,云散趁机继续道:“后面小女侥幸修得人形,又偶遇那位白衣仙人,得她指点,才有了如今百年修为,仙人恩德,小女不敢忘却,也向白衣仙人打听过仙人的名号,但未得答复,所以今日碰见,一时忘形,还望见谅。”
女子微微蹙眉道:“你没认错?”
云散笑着点头:“仙子风姿绝代,小女怎会认错。”
女子掩面轻咳了两声,面色愈发苍白,语气清淡如叹气:“既谢过了,便离去吧,如果被其他高阶修士发现,你小命难保。”
她又看向脸生红斑的游不归:“你身为人族,刚刚却欲挺身保护妖族,本尊不清楚你们二人的羁绊,只望你不要心智迷失,被妖所惑。”
游不归抿了抿唇,垂首沉默不语。
云散见状,又行了一礼,声音柔缓:“不瞒仙人,小女还有一事相求,此位少年是小女无意中救下的,我们两人相扶相持三余年,早已亲如姐弟,阿弟此前还有不俗的修仙天赋,但遭贼人迫害,灵脉尽断,灵根尽毁,我未能尽到护他之责,心下愧疚难当,从此处处寻医问药,但未得其法,仙人见多识广,可否劳烦仙人察看一二?”
游不归霍然抬头,死死盯着云散。
云散深深鞠躬:“仙人恩德,小女与阿弟永记在心,仙人以后若是有用得上小女的地方,自当万死不辞。”
云散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找到碧水宗的人,替游不归寻找修复灵根的方法。
虽然知道几乎不可能,但万一来的人就是她那位药修好友呢?就算不是,她也必须要去见一见,毕竟碧水宗是药修最出色的宗门,如果说游不归的灵根还有重塑的可能,那线索大概率在碧水宗。
他们此后要去御灵门,在云散的设想中,暂时是没有跟那些大宗门打交道的计划的,这次或许是她们距离碧水宗最近的一次。
但天道眷顾,居然真的让她碰上了好友——白青,碧水宗天赋最出色的药修。
白青轻轻一叹:“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先前那些话,大概率只是为了博她好感,让她留下听到最后。
不过,既是她曾指点过的小妖,白青愿意施以援手。
“伸出手来。”白青对游不归轻声道。
游不归看了眼眼含笑意的云散,默默撸起袖子伸出手腕:“多谢仙人。”
白青两指搭上少年的脉息,凝神了几秒,随后抽出一个帕子轻柔地擦了擦手,淡声道:“如果是十五年前,药石无医。”
云散眼睛一亮,和游不归对视一眼,都是惊喜。
没想到真的有救!
白青等她们惊喜完了,才慢慢道:“现在,三成的机会,成则活,败则死。”
一盆冷水倒头浇下,云散惊喜的心慢慢冷却,她了解好友的脾性,说是三成,那就真的只有三成。
“敢问仙人,此前病人......”云散迟疑道。
白青:“零。”
云散和游不归瞬间愣住,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吗?
白青将帕子收好,微微一笑:“本尊是说,此前用过此法的人为零。”
十五年前,她为了修为被废的好友钻研重塑灵根之法,为此不惜闭关。
等她小有突破想将此事告知好友时,却得到了好友刚刚陨落的消息。
她不相信,去到了天行宗寻找真相,却看到了好友被折磨得遍布伤痕的尸体。
她以为好友修为被废就不会再有事,但她忘了,天才跌落云端之时,才是众人都想踩一脚的时候,而一个毫无修为的废物,是不会得到宗门半点怜惜的。
白青自幼身体病弱,她的病弱并不是身体承受不住过高的天赋,而是母亲在怀孕时受到魔气侵蚀,使她先天身骨孱弱。
拖累于病弱的身体,又是行于丹药一道,白青向来行事温婉,从不与其他修士发生冲突,但那天看到好友尸体后,不善打斗的白青真人也提剑打上了宗主峰,声声泣血咒骂天行宗的不仁不义。
自那以后,温婉良善的白青真人变得冷漠寡言,很少出现在修仙界的重要场合,以往天行宗的弟子可以随时去碧水宗找白青真人帮忙,那天起也没人敢去了。
那份小有突破的灵根重塑法,也被搁置在了一旁,无人知晓碧水宗的白青真人研究出了重塑灵根的方法。
白青看着眼露挣扎的游不归,轻声道:”如何?如果成功,你就是第一个重塑灵根的修士,如果失败,你连现在这样活着的权力都没有。”
游不归重重吸了一口气,眼神坚定地道:“我试。”
白青点点头,看向云散:“好,那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第二件事。“
云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白青道:“他体内还有一种毒,唤作‘残心’,看到他脸上的斑了吗?就是毒入体内病症外显的体现,中此毒者,不可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比如愤怒、痛苦、仇恨、恐惧,也就是说,他需要时时刻刻控制情绪,一旦有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加重毒素的蔓延,最终血肉崩坏,痛苦而死,你可以通过他脸上的红斑蔓延程度推测毒素的情况。”
云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自己起伏的心情:“有办法解毒吗?”
白青只要出手,就会细致回答病人的所有问题:“有,而且他必须解毒后再考虑灵根之事,因为重塑灵根非常痛苦,药材也与毒性相冲。”
云散弯腰行礼:“恳请仙人赐方。”
白青念出了解毒药方,然后道:“本尊多言一句,对你们而言,基本无解,其中有三味药世间难寻。”
的确,记下那一长串药材名后,云散就知道有三种药材是极难得到的,都是她曾经听过但从未见过的药材,每一种都价值千万灵石。
“世上无不可能之事,我们愿意一试。”云散笑笑。
白青摇头。小妖涉世未深,经历太少,还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人力永不能及的。
“既如此,若你们真能解了此毒,可来碧水宗寻本尊重塑灵根,我唤白青。”
当初研究此法时,她还剩得有一些药材,想治的人已经死了,那些药材再珍稀她也无所谓给谁,就当再做一件善事,反正这两人能不能解了毒还难说。
如今她已全了一份相遇之恩和故友之情,不愿再多留,白青转身离去。
游不归深深一拜:“多谢白青仙人。”
云散看着白青的背影,突然道:“白青仙子,那位白衣仙人曾给小妖留下过一句话:天道无常,但常与善人。仙子心善,小妖祝仙子终得大道,心愿皆了,望仙子保重。”
白青听到这话,自嘲一笑。
如果她曾行过的一些善事可以让她得天道泽佑,那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那人能再活过来。
但,白青随手拢了拢白色大氅,拂去衣上沾染的花瓣,默语前行。
天道是不可能与善人的,她也不是什么善人。
*
目送白青离开后,游不归欲言又止地看着云散。
“想说什么就说。”云散重新放下帽子上的帷幕,转身离开。
游不归跟在她身后,眼神闪烁:“你一开始便是为了我?”
云散点头:“看不出来吗?”
游不归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直白又坦荡,面对云散直接的善意,习惯了孤独和恶意的游不归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憋了半天,他闷闷道:“你怎么不怕她杀你?你可是妖。”
云散伸手扶了扶帽檐,声音和缓带笑:“因为她不会滥杀无辜,即使我是妖。”
在当初的明九夭还坚信着妖魔必除时,白青的仁义就已经惠及妖族了,只是除了明九夭,谁都不曾知道。
修仙界的修士对妖魔一视同仁,都觉得理应当斩,曾经的明九夭也不例外。
但白青多次拦下了她指向无辜妖族的剑尖,也多次给予了她不断明悟的机会。
“她是一个真正良善的人。”
即使从小就困在修仙界的规则中,她也一直坚持用自己的心去修道。
游不归默默看着她的背影,还想问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初次相遇,云散见到他的目光仿若久行者终于找到了苦觅不得之人,那种疲惫悲伤的眼神,让他着了魔一般守着突然没了气息的身体一天一夜。
然后在他以为她真的死了后,又突然恢复了气息。
游不归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团谜语,莫名其妙地出现,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然后莫名其妙地失忆。
失忆后的云散,与他不过相伴七天左右,她为什么能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去为他寻一份新生?
游不归捂住左脸的红斑,紧紧闭上眼。
他不是善于袒露心声之人,他对云散充满了好奇与不知名的情绪,但他却无法表露。
游不归放下手,沉默地跟在云散身后。
谁都没有发现,那本只在眼睛下方的红斑,悄然爬上了眼尾。
回到客栈时,游不归跟着云散进了她的房间。
云散看他默不作声地进屋,又默不作声地关门,最后默不作声地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觉得有点好笑。
“你跟着我进我的屋干什么?”云散取下帷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知道自己有救了,要跟我告别?”
游不归紧了紧揪着衣角的手,道:“我不会走,我会报答你的。”
云散点点头:“噢,那就是道谢了?”
游不归低声道:“以后你要我做什么就说,我都会去做。”
云散叹了一口气:“那好,先告诉我,你身上的毒怎么来的?你的灵根灵脉被谁废的?你到底是谁?你的本名叫什么?你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游不归咬紧牙关,云散看他挣扎的样子,几乎以为他真的要交代了。
但游不归终究还是沉默下来,艰涩道:“对不起……”
云散早已料到,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轻声道:“你看,连坦诚交代都做不到,就不要随便说那种一听就不靠谱的誓言。”
一诺值千金,云散希望游不归能意识到,承诺不是能随随便便给的。
对于游不归,云散感受有点复杂,她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莫名其妙赖上来的少年如此在意,但她本身就是心性豁达之人,便归结在了游不归的特殊上。
游不归是她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且算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给予了他新的名字,随意地答应了为他的生命负责。
刚重生的她当时心绪也没有完全稳定,和游不归之间的一切都发生得快速且莫名其妙,而他本身又是一个谜团,云散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少年声音很低,带点执拗,像是明知道自己的话不会再被信任,但仍然选择要说:“我会报答你的。”
少女不以为意,但在未来某一天,她的确回想起了这一次平常的谈话,少年曾经许下的诺言,从未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