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顾愿霖一生的眼泪都像要在这个夜晚流干。他就那样贴着云璟珩的后背,在怀中人若有若无的玉兰花香中昏沉睡去。
他与云鹤川对了一掌,又耗费内功为云璟珩疗伤,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晨起的第一缕阳光射进镂空纱窗时,云璟珩终于悠悠转醒。
昏迷时他偶有清醒,能感知到一直在自己身旁的人。
抱着他、哄着他、喂自己喝药的人。
他在那人怀中轻轻动了动,担心吵醒还在梦乡的人。
也害怕,若是那人醒了,会不会又慌乱着后退,口中说着【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云璟珩第一次发现,原来【对不起】三个字,那么伤人。
身后的人像是感知到怀中轻微的动作,缓缓动了动眼皮。
云璟珩蓦得阖上了双眼。
温热的指腹抚上眉眼,划过鼻梁,向下摩挲着唇瓣,酥酥痒痒,竟让人有些迷恋。
云璟珩浑身触电一般,不由得蜷起手指,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
浅淡的声音传来,带了些沙哑:“既然醒了,为何不肯看我?”
云璟珩无奈,被戳穿了也面不改色:“我累了,不想睁眼。”
是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顾愿霖心下了然,垂下眉眼,低顺道:“是我不好,让璟珩不高兴了。”
“没有,我很好。”云璟珩目光转向一侧,想逃离这个怀抱,可身后的人实在禁锢得紧,他挣脱不开,只能被迫妥协。
毕竟,他现在是个病人。
顾愿霖抱得更紧了些,轻声道:“云璟珩,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不善撒谎。”
云璟珩:“……”
房中陷入沉寂,阳光柔和,洒在两人的身上,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良久,久到云璟珩以为顾愿霖又要离开,安静的房间蓦然响起一道带着哭腔,极度颤抖的声音:
“疼吗……”
“什么……”云璟珩眉头微蹙,不好的预感在心底丛生。
问询的人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声音更加温柔、更加颤抖,像在安抚受了委屈的猫儿。
“我说,你受罚的时候,疼吗?”
云璟珩瞳孔骤然放大,浑身一僵,如坠冰窟。
顾愿霖像在自说自话:“一定很疼吧……怎么会不疼呢?那晚下了雪,你一定很冷……”
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砸在云璟珩脸上,滑落到他口中。
他抿了下嘴角,有些咸,还有些苦,化到唇齿间,竟无端生出些甘甜。
云璟珩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他挣脱着坐起,从顾愿霖怀抱挣脱,迫使那人下了床。
“你不必如此,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你,你无需愧疚。”
“我不是愧疚……”
我是心疼,是后悔,是醒悟。
“不是便最好。”云璟珩没有给他说后半句话的机会,“你曾为我受鞭二十,如今,我们算扯平了。顾公子,今后我们,两不相欠。”
“什么两不相欠!”顾愿霖上前紧抓住云璟珩的手腕,“你欠我一辈子!是谁当初说心悦我,你向我表了白,就要对我负责!”
“你做什么?放开我,顾愿霖。”
云璟珩扯了扯被抓痛的手腕,丝毫挣脱不开,他皱起眉,从前只觉顾愿霖脾气顶好,连对他大声说话也不曾有过几次,却不知他竟如此霸道。
云璟珩认命似地被他抓在手中,叹气道:“当初是我失言,抱歉,你就当我年少无知……”
“可我当了真!”
顾愿霖浑身颤抖,抓着云璟珩的手也慢慢松缓:“璟珩,别这样……我真的……对不起……”
云璟珩阖上眼,不想听见那三个字,他缓声道:“阿愿,放手吧。”
“我不放!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顾愿霖似是失了理智,又似乎从未像现在清醒。
松将的手再次紧握,“清醒”的人步步紧逼。
“是我不好,我胆小,怯懦,我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我曾经以为,你是天上的明月,本就该高挂云端,不染凡尘。
我自认配不上你,不配站在月华的普照之下,所以我选择逃避,选择一再无视你的感情,可我现在才明白,在爱情面前,从没有配与不配——
只有情难自抑,真心相付。”
顾愿霖俯首,脸颊贴上“明月”白皙修长的手,虔诚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云璟珩,我心悦你,喜欢你,爱重你。”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云璟珩心脏蓦然收紧,像是漏了半拍,紧张得连呼吸都瞬间停滞。
他明明很清醒,可任谁听到这番话,都忍不住犯迷糊,想也不想便答应眼前炽热表白的人。
更何况那人是顾愿霖。
或许爱就是如此,让人清醒着沉沦。
可云璟珩不是常人,他爱的清醒,爱的理智,爱的纯粹。
他不愿,也不许——这份他剖出真心,无比珍视的感情掺杂上任何杂质。
“阿愿。”
仍是叫着【阿愿】,那个曾经在顾愿霖耳中无比亲昵、无比特别的称呼,此刻听来唯有疏离。
云璟珩淡淡开口,虚弱的面颊透露出不容改变的决绝,像万年不化的冰山。
“我要的,是不沾染任何杂质的感情,如果,你是因为愧疚我为你受的伤,因为我的付出而妥协,那你所谓的【喜欢】,只会是对我的折辱。”
“不是,不是这样……”顾愿霖慌了神,一个劲地摇头。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语无伦次。原来,在自己的爱人面前,任凭你再巧舌如簧,也会因害怕失去而变得笨拙。
“我喜欢你,璟珩,这不是因为愧疚,我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你。”
顾愿霖十指插进云璟珩的指缝,像是对着神明许愿,缓缓半跪在床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你的,或许是第一次见面的惊鸿一瞥,或许是看到你与旁人触碰时萌生的醋意,也或许,是你趴在我背上,醉酒说【喜欢我】时的心动。”
云璟珩呼吸迟了一瞬,眼波流转。他知道?原来那晚的话,他听到了。
如骄阳射进冰川,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融化。
虔诚的信徒像是积攒了很多愿望,要在这次全部说出:“你曾问我,愿不愿意与你一同策马江湖,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每次都想告诉你,我愿意,我喜欢你。
过去是这个答案,现在也是。云璟珩,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的发疯,我不要什么理智,也不想考虑天命,我现在,只想站在你身边。”
曾经以为那轮明月遥远不可靠近,可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早已被笼罩在月光之下,满身月华。
云璟珩眼角湿润,桃花眼闪着细碎光泽。
霎那间,雪霁云舒,冰川消融,全部化作一滩春水,流过受伤的心口,包围、舔舐,愈合。
顾愿霖终于抬头,仰望他的神明,似是乞求:“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冰消瓦解,溃不成军,云璟珩眼角溢出一行清泪,在晨曦映照下如断了线的珍珠。
他猛得抱住面前的顾愿霖,委屈着控诉:“为什么……为什么要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疼……很疼……”
鞭子落在身上的时候,他好疼。可他一想到,顾愿霖为他挨罚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他便觉得没那么难捱了。
“不会了,不会让璟珩再等了……”
既然迈出了那一步,他便不会再让云璟珩一人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