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成安身上的病,实际上是没好透彻的。
不过他着急回一趟清泉县,所有人都表示理解。
他是独子,前头闹出那么大的事,哪怕后来他生还的消息传回去,父母肯定也不放心。
至于说为啥不让他父母跑去看他一趟,那啥县里团里又是给立碑安葬,又是下文件号召学习的,反正还是回来露一面比较合适。
再加上,搁窝棚呆那几天,那个救了梁成安的埋汰汉子也不知道给灌的啥汤药,梁成安被发现时,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
在卫生院输了几天吊瓶,这货就又能活蹦乱跳的,谁见都得夸一句,不愧是无产阶级的钢铁战士,身子骨就是硬实。
即便是继续留在新单位,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吃点药,索性,还不如趁早回一趟清泉县呢。
火车站迎接的人可不老少,梁成安略带拘谨,在一番流程之后,和父母回了家。
连着几天,梁成安的行程都被排满了,作报告见领导见战友的,一刻也闲不下来。
活着的烈士,可不多见。
更何况,梁成安人家确实为了救人,真玩命了!
说句不太吉利的话,但凡不是遇上那个不知来历的汉子,梁成安连尸首都寻不回来。
连着忙活了几天,好歹算是得了点空闲,梁成安把小五子一家叫到家里吃饭。
该说不说的,梁成安牺牲的消息传回清泉县那一阵子,要不是小五子他娘一直守着,梁母指不定咋样呢。
两家人本就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也没啥客套的,反正就是高兴嘛,凑一块吃顿饭喝场酒,乐呵乐呵。
酒喝到一半,梁成安突然笑了。
“小五子,我听说,给我下葬那天,常娟来了?”
本来热热闹闹的屋子,瞬间就安静了。
小五子磕磕巴巴,拿眼一个劲的撇他爹。
他爹搁军队里呆大半辈子了,哪搭理他这一茬啊,当即就骂:“你个瘪犊子,成安问你啥,你照实说就完逑了,看老子嘎哈!”
梁成安也不催,就这么笑吟吟的看着小五子。
“那啥,成安,那天常娟确实来了,她,她穿了一身孝,呵呵,脑袋上还戴了个红发卡,不伦不类的,也不知道寻思啥呢,呵呵。”
小五子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一屋子人,谁也不说话,全都看向了梁成安。
他回来这几天,本身就忙活的厉害,大家也都有意避开常娟不提,他也一直没问。
不管是父母,还是小五子一家,都以为,这孩子也有意不再提常娟了。
可没想到,手上的事忙活差不多了,梁成安主动问起来了。
这摆明了,就是把该办的要紧事全都办好了,留出空档,专门摆弄常娟这件事呢。
“爹娘,我寻思着,明个儿让小五子跟我一块,俺俩去一趟靠山屯。
人家常娟从头到尾也没瞒过我啥,最后又给我披了一回孝衣……
我这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一声不吭,一面不照的,说不通。
对了,小五子,那红发卡是我给常娟搁供销社买的。”
小五子嗯啊嗯啊,偷偷又看了他爹一眼,这才答应下来。
一屋子人不论男女老少,谁也没开口阻挠,小五子他爹一举杯,再走一个!
顿时,屋里重新变的热闹起来。
夜里,梁成安瞪着一双眼盯着屋顶,表情木然。
自己也算是死过一遭了,今后啥玩意都不用看的那么重了。
小时候,自己瞅着伯伯叔叔,一个个遇见啥样式儿的情况,都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对待其他人,说好听点叫豪迈,说不好听点,多少有点粗鲁。
那时候不懂,心里还暗自琢磨,这些人一个个咋这没正形呢?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子汉?
也太糙了点吧?
说白了,他梁成安自打记事起,就衣食无忧,生活安稳,哪怕是小五子,挨揍都比他多。
他理解不了,那些从战场上下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叔伯们对待事情的看法。
古人说,生死之外无大事。
也对,也不对。
梁成安明白,也有这个觉悟,世间总有一些事,要高于生死的。
但经历过生死之后,他才真正知道,哪些事是高于生死,而又有哪些事,不值一提。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把青涩的少年郎,打磨成男人的模样。
自从落水昏迷之后,这些日子的经历,远非死里逃生能概括的。
见了太多的人,也见了太多的事,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加在一块,都没些日子精彩而又繁复。
常娟的事瞒不住,早晚会有人向他提起。
这事是个多年关系的婶子跟他说的,害怕旁人添油加醋,他将来记恨母亲。
怎么可能呢?
母亲想要保护他,有什么错?
就这么一个儿子,接到他牺牲的消息,又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面对突然出现在葬礼上的常娟,毫无反应才不合常理。
只希望,常娟别记恨她。
梁成安的父母也睡不着。
两口子这些天,每晚都是硬撑到撑不住了,才睡觉。
不为旁的,就害怕儿子活着回来是一场梦,睡着再醒过来,这梦就断了。
至于常娟,梁母心情复杂。
那天在儿子的葬礼上,她动手打了人家,可打完就抱着常娟哭了,说她想不开,说她不该为了个不在的人,毁了自己。
如果,如果梁成安没能回来,常娟这辈子,怕是没哪个正经男人乐意娶了吧?
说句立场不坚定的话,克死男人的寡妇,都比她好找婆家。
“老梁,睡了吗?”
“没呢。”
“常娟那事……”
“我一个老爷们,家里的事我不管。”
“那就看成安的意思了,他要是乐意,我不拦着。”
“嗯呐。”
“……将来,咱俩谁也不许提常娟以前的事。”
“成。”
常娟这段日子,过的挺没精神的。
整日里还是抓把毛嗑,去赵三喜家听老婶子们唠嗑。
偶有人提起她一个没结婚没定亲的大闺女,上赶着给人家死人穿孝,她也不恼,只是轻声说,我欠人家的,人家是烈士呢,我该还的。
靠山屯的消息是有滞后性的,梁成安活着回来的消息,老婶子们可不知道,甚至,这名字大家也不清楚。
不过,老婶子们倒也不是嘲笑,只说常娟傻,太仁义了,把自己个儿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到了这天上午,俩小伙子骑着自行车推开了赵三喜家的院门。
“常娟搁这呢吗?在啊?常娟,你不说给我做好吃的吗?去,把你家大公鸡给我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