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走后,秋月和珠珠清扫干净院子,又在灶上热了水,江念便让她二人进屋休息,不必守着。
呼延吉进到院中,江念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这样看我做什么?”呼延吉问道。
“我怕你恼,怨我不能立时随你回王庭。”
呼延吉错开她,坐到竹椅上,不言语。
“真气呢?”江念问道。
男子仍是不说话,只是沉着眉眼。
江念走到他的身边,微微弯下腰,看了一看,知道他在想事,便不去扰他,走到灶房搅了一碗蜂蜜水。
“喝了。”
呼延吉接过,仍是不说话,倒是很自觉地喝着手里的蜂蜜水。
“水在灶里热着,你让阿丑给你备水,我去歇了啊?”江念说道。
呼延吉“唔”了一声。
江念便不再管他,径自回了房。
呼延吉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眉头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指上的戒环,又一顿,朝院首喊了一声,丑奴儿立时进到院中。
“吩咐你一事,速速去办。”呼延吉招手让丑奴儿近前,低声说了什么。
丑奴儿听罢,应诺而去。
安努尔那话里大有意思,他说他护不住江念,就是在暗暗威胁,他若要抢人,他护不住。
乾道十三岭的匪贼不是这两年才兴起,一直难以清绞,他本想缓一缓,因才经过一场战事,又急回王庭,不愿这个时候再动兵马,可这人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他不是傲言徽城的兵压不住他么,那就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兵将。
不过……安努尔绝非单单想要抢人,他若要抢早就出手,不会挨到现在,这男人在享受征服的快慰,想让江念自主到他身边。估摸徽城外围的路已封,只守江念一人。
当下想走也走不了。
此时他身边没有大部人马,不可轻易暴露身份,否则死得更快。
不过,这倒是个契机,正好连徽城府令一起拔除。
之后的几日,江念同往常一样去了香料铺子,门首挂起了水牌,上面写着招贤,待人招来,她便可以抽身。
白日倒是来了些许人应招,掌柜皆看不上,将人打发了。
这日下工后江念回了桂花巷,才一进巷弄,就见情姑院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她从门前经过,就见几人或站或坐地围在情姑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而情姑捂着脸,双肩耸动,鬓发散乱。
“嫂子,这是怎的了?”
情姑从手间抬起头,见是江念,仿佛看到救星一般:“阿念,我求不到别人了,只能求你,你不是认识安家郎君么,替我说说话,不然我家男人就完了……”
“到底怎么了?”江念云里雾里。
这时一个邻里说道:“可是怪呢,前些时候,先是崔书生被打丢于巷子口,这会儿又轮到情姑家万年了。”
又一人插话道:“依我看呐,就是书生得罪了府令家郎君,害得咱们这一溜的人不好过,受了牵连,他自己不也被捉进去了。”
“呀!又被监押进去了?”
“可不是,这回有万年跟他做伴。”
一趟话听下来,江念算是明白了,情姑的男人下了牢狱。
“嫂子,发生了何事?万阿兄怎么进去了?”江念又问。
不等情姑开口,一边的邻里又要说,江念只得将人打发了,闭了院门,回坐到情姑身边,问道:“小柴头呢?”
“我现在没心情看顾他,放到别家了。”妇人一直拉着江念的手不放,脸上涕泗横流。
“怎么下到牢里了,犯了什么事?”
情姑哆嗦着唇,一个劲儿地说:“阿念,你得想想办法,救救你万阿兄,你想想办法……”
“嫂子,你别慌,把事情先说清了,阿兄到底犯了什么事?是把店里的吃食给了客人,闹坏了肚子?还是打坏了人家的东西?”
情姑眼里的泪涌得更凶了,嗫嚅出两字:“杀人……”
当情姑说出“杀人”两字时,江念出了一瞬的神,好像这个回答,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是杀人?
“嫂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江念再次问道。
情姑将脸上的眼泪抹开,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官府拿人的理由竟是怀疑多年前,情姑先前的男人是万年杀害的。
“这不是乱来嘛,那是他自己掉到河里淹死的,怎能怪到万阿兄的身上。”江念说道。
“他们说有一个人看见……看见万年把人推到河里……”
江念盯着情姑,怔怔开口:“嫂子,这……”
“他是为了我才动的手,都是我害了他……”情姑悲愤道,“那就不是个人,喝了酒就回来对我动拳脚,哪一次不是把我打得满嘴是血,身上从来没好过,他不死,死的就会是我!”
情姑将往事道出,情姑原来的男人叫倪三,夫妻二人白手做起,好不容易有了一家干货铺子,结果男人有钱后便开始以花院为家,把婊子当老婆,赚的钱全送了花院。
甚至有一次,直接把那名叫金花的相好带回家里,次日一早,让情姑端饭到屋里伺候花院女子梳洗。
连一围的邻居也看不过去,都道这男人太浑,哪有让自家女人伺候一花院姐儿的?!
每每拳脚相加时,扬言要把金花娶回家。
情姑店里有一伙计,便是她现在的男人,万年,自打开店便在店里做活,夫妻二人住在铺子后方的小院,万年则住在小阁楼。
“万兄弟,你这个月的工钱能否再缓缓……若你有下家,我不拦着。”情姑为难道,铺子里的钱全让倪三兜走了。
男人看了两眼妇人,笑道:“东家说的什么话儿,跟了你们这么久,不能因为一时发不出钱,就丢下摊子,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再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情姑揪紧的心松了松,若万年也走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铺子里搬货之类的重活,她一个妇人根本做不来。
这晚,情姑的男人倪三醉酒回来,不知是那金花惹他不快还是怎的,一回到铺子就对情姑恶言相向。
“速速拿些银子与我!”
情姑骂道:“你成日只管往外花,哪管往回拿,流水似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般挥霍,哪儿还有钱?!”
“呸!你这贼贱人倒会装样!”倪三一脚踹翻春凳,唾沫星子直喷到妇人脸上,“瞅瞅你这死鱼身子,要身段没身段,要手段没手段,连花院扫炕的粗使丫头都不如!”又瞪眼骂道:“那起粉头虽说是打小调理的狐狸,好歹知道拿了银子作软款样儿!哪似你这贼妇,攥着柜上银子当命根!速取二十两雪花银来,迟了便吃我重重两拳!”
情姑气得浑身哆嗦,一头撞到男人身上:“没有,你拿我的命去抵罢!”
男人一把揪采住女人的头发,往地上一掼,狠命用肘击在妇人腰腹处,打得情姑一口气差点闷过去,这还不算,拳脚似雨点一般落到妇人的头脸上。
这男人真真是恶毒,偏往见光的地方招呼,想让妇人同他一样,见不得人,露不得脸。
情姑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双眼从臂膀间射向阁楼,那里有一道影儿,她知道是那伙计。
从前倪三对自己动手时,万年阻拦过一次,倪三跳起脚来叫骂,说他二人有奸情,好似终于揪住她的错,咬住便不松口,每每让她拿钱,她若不拿,他就诬她同伙计有私。
恨不得叫嚷得人人皆知。
男人发泄完,摆了摆拳脚,趁着酒劲,走到柜台后翻箱倒柜,还真让他寻出几两银子。
钱一到手,又洋洋出了门。
“东家,你没事罢?”万年走了过来,蹲下。
情姑摆了摆手,撑起身子,拖着脚步走回后院,闭上门,没到一会儿,她就听见店铺门板响动,心道,难不成那死鬼又回了?
于是出了屋,掀开门帘,往前厅张望,哪里有人,可是店门开着,难道刚才出去的是万伙计?
倪三抱着一坛酒瓮,这瓮里被贼妇私藏了几两银子,心道,指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藏了,待他明日再审一审,若是不说,少不得吃他一顿拳脚。
心里想着,一会儿去了花院,叫金花那小淫妇开开眼,赶着他叫爷,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抱着酒瓮沿城河走着,因酒劲上头,走起路来打摆子。
天色黑暗暗,城河那一边,灯火煌煌,丝竹之声随风飘来,男人加快步子,眼里尽是对岸靡丽的焰火。
他却没注意到脚下多出一道影儿。
待他注意到时,人已往后仰去,就在坠落的一瞬,倪三看清了那人,他大睁着眼,手里的酒瓮随之掉落,脑子还没转过意,人已落到湍急的河水里,眨眼间被淹没。
情姑拉着江念的手,泣诉道:“阿念,救救你万阿兄,你认识安家郎君,安家郎君同府令家的郎君相熟,一定说得上话,如果要治罪,就治我的罪。”
妇人说着就要跪下。
江念赶紧托住她:“嫂子,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好,好……”
江念就是情姑最后的救命稻草。
将情姑安抚好后,江念回了自家院子,见呼延吉坐着竹凳,头枕双臂,两腿高高翘在石台上,四条凳子腿,只有后两个落地,前两个翘起。
就那么悠闲地前后晃荡着。
江念走过去,把刚才的事情同呼延吉说了。
呼延吉听罢后,没什么反应,面上淡淡的。
“你能否想想办法?”江念问道。
呼延吉嗤了一声:“他杀了人,有什么办法。”
江念撇了撇嘴:“你杀的人还少了?”
男人一噎,只好说道:“杀人也就算了,还蠢到让人捉住,我夷越也是有律法的,难不成让我带头徇私枉法?”
“那不是事出有因嘛!”
“你事出有因,我也事出有因,谁杀人没个理由,哦,有理就能杀人?那还要官府做什么?”
江念不愿同他再说,甩袖进屋。
待女人走后,呼延吉仍是保持着那副啷当姿态,有一下无一下地晃动着座椅,只是琥珀色的眼底似在筹谋着什么,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