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气候硬朗,八月的阳光如一川干爽的水,坦坦荡荡透过玻璃窗,透过开着的门扉一直照在千叶办公室后面的墙上,满满一房间的阳光,千叶还是挪挪椅子将自己置于没有一点遮挡的阳光里,腰身与肩膀是这样的享受这阳光,心也享受,眼也享受。
北山的阳光,坦荡、温暖、充沛,在千叶眼里像是一个深情的中年男子;像是那任意说着方言,在她面前眼光热烈的南建设;像打开门扉共话的时光,那个与千叶大方谈理想,说事业,轻点时世的南建设。南建设正化形众生不可见,众生不识的形象来到千叶身边;思念,这牵肠挂肚,牵引神经的一种情绪,正超越了物质的羁绊,借助一切自然,于无形中飞速通达。
建设掀起竹帘,只见千叶一手闲搭膝头,一臂倚椅,两眼茫然,若有所思,一面清愁,无端怅恨。那神情已深深打进建设心里,便未开言,自己径直在沙发坐了,直到她转过眼神来,才问:“千叶,干什么呢?”
千叶不用醒过眼神来,也知恰是那个叫她心里一跳的男人。
“不干什么,发呆呢。”
“那继续发吧!”
“不发了,发不出来了!”她笑了。
“你啊,是该多晒晒太阳。我常常疑心你是捂着门窗,不让太阳进来。”建设从省城潜回,未去养羊场,先直奔清川师院302室。
“哪里,我是天天开着窗子,请阳光进来呢。可是,它也不怎么来。”
“怎么?”
“因为没有晴天。”
“那是你没看见,太阳可是一个钟点也不误天天来你这儿!”
千叶得意地笑了。这就是南建设表情达意的方式,说天说地,唯独不说情,带给她那一种内心的满足,却满天满地满心胸。
“建设,怎么北山好像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说话,别人说的话,我好像听不懂。”
“那是你就没想听人家说。”
“哪里,是人家根本就不想和我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目无下尘。”
“哪个自我?”千叶笑问。
“你啊!你自己。”
“我还以为是另一个自我!”千叶还在笑,满心欢喜的模样。
“建设,有办公室多好啊,可以与你说说话,将来退休了,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想说话,哪里不能说,就坐那些树底下,土坡坡上说。”
千叶心里扑哧哧的,有一群白鸽冲天而起,飞上了蓝天。
“两个老农!”她笑眯眯的,喃喃念着。
“一世仇人!”建设的笑纹那样松弛,那样暖。
千叶抿着嘴,志得意满地笑。曾经失去了的,全部赢回来了,在某种程度上,千叶从来没有输,从来没有失去过建设。
南建设看她那得意的样儿,不由心里叹,这是一个言语就可以喂饱的女人,只要是他南建设的言辞。言语的世界里,木千叶只是他南建设的女人。南建设心里比千叶更是志得意满,充盈天地。
与知心的人说说话,已经是人生多么大的享受。
“怎么来了老是见你打字呢,写什么呢,你不会是真的在写小说吧?”
“真的又如何?”
“给你说了,你真的不要写!你那一点体力,不宜写小说。再说,当下多少小说沉溺、落套于程式化的情节编串,基本上就是一个加肥号的电视剧本,这还是好的;还有更不堪的不宜上屏幕的所谓生活的真实,所谓小说的散文化写作。
你看看当下这些小说,其实也不是当下,自小说诞生以来,就有那二流、三流写者在编故事、在具像地描摹生活,津津乐道于生活琐事,失去情感与精神表现力的细节算什么细节么?就是一堆生活杂碎。作品连最起码的主旨都谈不上,更不用说作品会有境界,会有哲学高度。你只看那些写者的叙述基点,就老是把自己夹缠在生活里,根本就是在和生活摔平跤,还谈什么洞察生活、俯视生活;首先视角是极其低矮、狭窄的,那怎么能写出个好小说!连站在脑畔上看生活的高度都达不到,怎么谈得上写作的自由。”
“你本来是想说凭我这一点智力就别写了!你说俯视生活,沉陷在生活细节里不就得了,何必“摔跤”呀,“脑畔”呀;你也太北山了,一听就是从小惯于和人打架的北山野孩子。” 千叶满眼只是笑他。
建设也笑,怎么就如此说话了呢,像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说话。
“先前你在校园里的普通话都是装的!我才知道了。”
“不装不行么,当时要这么说,你就领悟不了这里边的妙处!其实,我们,咱们北山的语言非常的丰富、精妙。北山有一个词儿最妙,你知道是哪个词?”
“不知道,解不下。”千叶也笑。
“婆姨。”
千叶一听,便白了他一眼。
“外人只听出其土,但在北山人,这个词最是满口满心腹:婆姨,从字面看来,既有婆又有姨,即是老婆,又是姨太太,一词有双意,一身皆两职。从发音看来,“姨”这个音在北山正与“泥”同音,你想一想那胶泥的感觉,又粘人又陷脚,叫人怎么走得动。北山男人最喜欢个词:劲道,厚实,丰富,有嚼头。”
“又是你在胡说,以为我会信呢!”她扭头一笑,只是拿眼光瞅他。
只有心中怀爱,内心里坚信对方对她的爱,那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里,才会有这深致的温柔。这滤去激情,激情被阻的爱,婉转为内心里深深蓄积的温柔,言语动态里无法然掩藏。单单看她含笑不言的虚静姿态,建设也眼里满足,心神沉醉。坐在有她的房间,才确信这世间有爱,他被人爱,他爱着这个人。彼此相隔一米的空气里,都是爱的气场。
确信心中有爱,才确信自己活着,活得完整,鲜活。
建设油然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忘记那些千事万事的追逐与逼迫。今生能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骗人吧,用你们北山话来说,又给谁喂清米汤呢。”说完自己先笑得满脸飞红。
建设看她异样的笑,恍然明白她是想起了旧时事。也笑:“给那心肠虚弱的人。”后面一个动词再不能说出了。往事在中年之后鲜活,千叶欢笑变成皱眉苦笑,建设也低头。
“千叶,和你说话感觉真好,非常自在,尤其是我可以用北山话和你说话,表述非常自由,我不用作任何解释!”
“哦!原来是因为你们北山的女子都听不懂北山话,所以,你才不得不和我说话。”
建设也笑,他又自由地、漏洞百出地说出了一个悖论,而千叶完全明白他这一悖论后面的全部总和。他在千叶面前表述的自由是可以说文理不通的半句话,可以在那一双秀目的照耀与消融里神思飞驰,说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话;建设,是面对千叶一个听众的演说家。还记得与她相依,谈文学、谈人生。人生的雅与俗、真与空,全在建设的心里,生活从来不曾如那些时刻在建设心里眼前如此清晰、安妥。那一清二楚的未来,那无比安妥的时光;那样安闲、丰盈的时光成为建设半生的回想。年轻的建设,心境纯美、灵思飞驰地环抱着千叶,仿佛琴师抱着一把灵琴,那琴带给他多少的惊喜,那是一张自有神韵的灵琴。
“我还是习惯听你说普通话,别人说北山话罢了,你说北山话,我不大习惯。”悠悠的,她仿佛在说一个梦。
“说普通话,那需要一定的情境,现在,我说不出来了!”建设赔笑。
“意境没了!”千叶一声轻叹。
“不是没了,只是变了形式。普通话我还会说呢,没忘!”建设意深沉道。
千叶微微一笑,良久叹道:“南同学,你说奇怪不奇怪!好像我一百年不见你,还是我做什么你都知道;甚至我打算做什么,你也知道。”
建设说:“哪里敢当!若说我能知道一点什么,不过是我知道自己的不足。”
千叶望着他,目光柔软,枕臂而笑。
建设抬眼看她,一件长及脚踝的淡蓝色精梳棉绣花连衣裙,罩着一件乳白色针织开衫,亮白色厚底皮拖鞋,肉色薄丝袜。头发披着,蓬松地映着太阳的光晕,声音笑貌,举手投足,透出雅致、舒适。
建设眼里自在的看她,心里想让她坐得更近,想再抱抱她,可身体却一再的安静着,那样安静的欣赏她。也许,千叶是这样的宜于安静欣赏。
“千叶,咱们再去读一回书才好,坐在图书馆里,下午在白杨树夹道上走一走。”
“清川师院就很好,我才不想再和别人去争……”她突然顿住不说了。
建设也顿然无话,他如今已是身有缚,且是身被染,如何有理由作这单纯、浪漫的梦。
“南同学,我真不知道你哪里就好到那般地步!官家的女子来抢,农家的女子也喜欢你,总不至于佛门里也有个女子喜欢你吧!让我想一想你到底哪里好?女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可是你到底哪里好,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真想有人来告诉我,你到底哪里好?”千叶带笑漫言,步态慌乱地去续茶,眼眸闪闪。
“千叶,你别,你就别损我了!”
“我哪里是损你呢,我是自叹有眼不识金镶玉,这不是在重新认识你吗!”
她面上是认真,眼里是轻恨,言如美玉,字里藏讽,话里含酸,声音柔美,一层裹着一层,说得建设苦笑化作甜美笑。一言一语使南建设愉悦者,木千叶也;举手投足使建设安适者,还是那个曾经十分熟悉的女人,以至于建设忘情,想要拉她搂入心怀,一起细说。
建设要告别,千叶迅速将茶几上一叠稿纸已经写过的几页扯下来,折叠放进抽屉。建设不解道:“干嘛扯我写过的字!难道你在收藏我的笔迹?”
千叶笑他:“你看你自己写的是什么,不收起来给我的学生看么!”建设又低首在抽屉里找,打开一看,满纸密密麻麻,横横斜斜写着:“木千叶,南建设”有的是连成一行,有的是并列而写,还有几处是用方框将两个人的名字框在了方框内,四边又画了波浪线。横斜错乱的字里,认得出的还有“婆姨”,有“窗前谁种芭蕉树?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霖,点滴霖霖,愁损南人、不惯起来听!”零零散散,只有自己能知,只有千叶尽知。建设一看,哑然笑叹:“唉,我忘了!我真忘了!”十指空张弹拔,仿佛急待抚琴。
千叶无声而笑,目光亲切、温暖:“你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
南建设心满意足的道别;满心惆怅的不忍独自走出这一道门。
极是意外,千叶办公室里突然走来了若秋。若秋从北京归来,一是看望八十岁的老母,再者是为探千叶。两人窝在办公室里说了两天,说不尽的哲学话,文学话,生活的私密话。若秋算是事业有成,学术论文在大刊可寻,但婚姻几近麻木,倒不是丈夫有了别的女人,而是两人对于近二十年的婚姻疲惫到比没有还更加冰冷,婚姻成为同一间办公室里互不说话的同事,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今天你来办公了。千叶听得一句“今天你来办公了?”大笑起来。
若秋庄重、小心地问:“和那个南建设还有联系么?”
千叶双眼微闭,枕向沙发靠垫笑道:“算是有吧,有时候他会来这里谈谈天。”
“谈天!你们俩,就只谈谈天?”
“就只谈天。真的!”
“我又没问你真假!唉,好好的谈着地,谈着恋爱,怎么改为谈天了!也就只有你俩,真是浪漫到山顶上了。”
“哦,我突然觉得,我和他原先谈的也就是天,没怎么谈地。”千叶长叹了一声。
“天,比地还重要!对你来说。”若秋说。
千叶眯着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真的吗!”
送行的站台上,若秋接过行李的一霎,千叶突然觉得孤单,若秋这一去,又不知何时能归。中年之后的离别,如晚秋的风,一层一层的生出凉意。
火车站广场上,千叶又看到了那个疯女人,只见疯女人一边走边织围巾,织成的围巾搭过她肩膀,又长长地拖在地上,围巾脏得已经看不了出了毛钱本来的颜色。一条漫长的围巾,疯女人由春织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