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道士面色冷峻步履匆匆,一路目不斜视径直朝着道观最后边的院落走去。
他此刻所奔向的那间内室,正是贾敬平日里闭关修静之所。
贾敬闭关期间,观里众人若是没有他的亲口吩咐,谁也不得靠近这里半步。
中年道士旁若无人一般走着,走到长廊尽头时,一把推开室门。
只听得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室内一片昏暗,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仅有几缕从窗棂缝隙中艰难挤入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屋内简单至极的陈设。
一方卧榻,几张蒲团。
贾敬正安然闭着眼,身姿端正地端坐在室内中央的蒲团之上,宛如入定了一般与室内静谧的氛围融为了一体。
中年道士随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随即面无表情地朝贾敬身后处一人点了点头,便靠在墙角处一动不动。
贾敬缓缓睁开双眼,眼中透露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沉默了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道:
“福生无量天尊,元孝,如今可遂了你心意了。”
声音低沉沙哑,显得毫无生气。
随即贾敬身后那人悠悠起身,身姿略显佝偻却不失沉稳。
他缓缓踱步到一旁,目光落在墙壁上挂着的贾敬所书的道经上。
一双混浊的眼眸似有思绪万千,许久,口中念念有词道: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那声音仿若从灵魂深处挤出,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与酸涩:“是谓复命……”
念罢那人脸上随即挤出一丝嘿嘿冷笑,这笑声在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与阴森。
他撇了撇嘴,眼中尽是嘲讽与不屑,言辞之间,犀利如刀,冷冷地说道:
“遂了我的心意?贾恭恪,你莫不是在这道观之中待得久了,真就把自己当做那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好好瞧瞧你自己如今这副模样,你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以为自己一走了之,你贾家就能跳出这泥沼了?”
透过微弱的光线方才看清楚此人的面貌。
一个中等身材模样的文士,身姿略显单薄,面容清瘦,两鬓有些花白。
文士明明年纪不大,却无端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衰老之感,唯有一双眼神此刻却炯炯有神盯着贾敬。
贾敬身着道袍,目光从也从自己所写的道经上缓缓移开,又落在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上。
他嘴唇微微抖动,似是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贾敬轻叹一声,沙哑着声音道:“元孝,六年了,大位都已更迭数次了,有些事岂是你我一人之力所能改变。”
“我如今身处这道观之中,不过为求片刻的安宁罢了,别在执着于过去了,你也该让自己歇歇了。”
听到此话,男子顿时像是被人触碰到内心最隐蔽的痛处一般,整个人瞬间爆发。
男子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厉声说道:“安宁?铁网山那日血海深仇我永生不忘!”
“至今每到夜晚我都转辗反侧,我一遍又一遍痛骂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拦住殿下!为什么没有跟着殿下一起死在那!”
“我李维自诩一生智谋超群算无遗漏,却连这么拙劣的诡计都没看出来!”
“害得殿下满盘皆输,王府上下人人落得个含冤惨死的结局!”
李维的身形剧烈颤抖,往昔的伤痛如同汹涌澎湃的怒涛,在他的血脉中肆意奔腾,似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与痛彻心扉的不甘。
“元孝,这不怪你,我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以为我心中就没有悔恨吗?”
“只是大局已定我等无力回天,这些年我一直在这道观之中忏悔,可那又有何用?”
“如今的我,早已是心灰意冷……”
贾敬看着面前的故人,仿佛又想起了当初那个登科进榜意气风发的自己。
再看着如今却骨瘦如柴不成人样的身体,贾敬心有所感劝说道,李维仿佛没有听见贾敬所言,自顾自地说着:
“那群令人作呕的趋炎附势之徒!平日里在殿下身边看着忠心耿耿,可一旦局势有变便立刻倒戈相向,变脸比翻书还快。”
“简直就是一群毫无廉耻之心的卑鄙小人!”
他一双眼睛瞪的滚圆,似有血丝隐隐浮现,看着贾敬激动地说道:
“殿下对你更是不薄!你贾敬说自己无心承爵志在科道,殿下便许你将来入阁为宰。”
“平日里倾心结交,视你作为肱股之臣,这是何等恩情!可当殿下深陷绝境之时你在何处?
“代化公临终前便是这样交代你辅佐殿下的?”
“亏你贾敬顶着个进士的头衔,你可还知晓最基本的忠孝气节是谓何物!”
李维指着贾敬低声嘶吼着:“你也知道对不起殿下,当初怎么不见你站起来?”
“现在却跑到这座破道观里装神弄鬼,每日用这些道卷残经来掩盖自己内心,自欺欺人,你心虚了不成?”
贾敬的眼神愈发黯淡无光,仿若那即将熄灭的残烛,在李维这如雷的指责下,身形显得佝偻而落寞。
往日的种种又浮现在脑海里,贾敬不堪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苦涩地说道:“元孝,我和你不一样………”
李维闻听此言,冷笑一声道:“呵呵,我都忘了,你我自然是不同的,我哪里配和你贾恭恪相提并论。”
“你们这些公府勋贵,世代承爵与国同休戚,殿下的死活在你们眼中又算的了什么!”
“只要新皇不动你们家族的富贵,什么都好说,左右不过是继续过着那纸醉金迷、钟鸣鼎食的奢华日子,又何必赌上全家性命。”
“但我李维出身微寒贱命一条,蝼蚁一般的东西,若是没有殿下就没有我。”
“我偏要那挟父杀兄的小人血债血偿!”
言至此处,李维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又快意的残笑,透着几分阴森与决然。
“哼,不过那位自恃手段高明,以为能将这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怎料得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当初他如何对待殿下的,如今他的兄弟也如法炮制还给了他。”
“他煞费苦心不择手段夺来的位置,尚未坐热三年,便已易主,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叫他人白白捡了这现成的果子。”
“如今被囚于南宫之中,失去了权力和自由,他怕是比死了还难受,真是可笑至极!”
李维眼中闪烁着仇恨与快意交织的光芒,贾敬同样也微微浮现出痛苦之色,默默不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问道:“所以当年的鞑靼入关是你们做的?”
李维猛地摇了摇头,冷笑一下,嘶声回应道:“你也太小觑我李维了,我还不屑于使这招。”
“我虽然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何况殿下在时便对这群异族痛恨至极,我又岂能行那引狼入室之策。”
他稍稍喘了口气,这才平静下来说道:“如今既然事已办成,说这些也没用了。”
“恭恪,今日看在你我相交的份上,我只提醒你一句,当今虽然在位,但并无子嗣可继承大统。”
“朝堂之上派系混杂,你们开国一脉暂且不论,崇熙一脉的旧臣们可早就蠢蠢欲动了。”
“这些年崇熙一脉被当今压制的几乎动弹不得,朝中早有不满的声音了。”
“当初他们既然敢跟着南宫那位冒险搏出一份泼天的功劳,未尝不敢再弄危行险一次。”
空气一时安静了下来,贾敬沉默地看着李维没有出声。
“你说当今若是有了个三长两短,谁又能接手大位呢?”
李维盯着贾敬郑重说道:“要知道现在边关的好几位总兵官都是靠着宁荣二公的余荫从而一手提拔起来的,与你贾家可谓关系匪浅。”
“我虽然不清楚其中具体情况,但鞑靼扣关一事绝对和其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
“倘若南宫复起,下令彻查当年旧事,到时你贾家必有毁家灭族之祸!”